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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君开始频繁地寻些志怪闲抄、野史奇谈,夤夜里点起昏黄的蜡烛一遍一遍翻阅,那些风尘奇女子与清贫书生的传奇故事,并心下暗暗比较,自己与故事中的男人有什么差别。
然而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自己要比书中的幸运儿们更优秀、更加前程似锦。
这让梁君兴奋不已,开始不断地回忆与蕊姬见面时她的眼波、她的小动作、她的言外之意,愈发觉得蕊姬应该是钟情自己的,只是不好宣诸于口罢了。
几欲癫狂的书生接连数次前往红袖阁,却因根本拿不出什么缠头被鸨母拦在门外,连佳人的衣角都看不着一片儿,与此同时,一个个达官贵人却于他面前来了又去。
就在他愈来愈失望的时候,梁君碰上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碧萧。
碧萧为梁君出谋划策,攀上了蕊姬的窗台。
尽管被书生出现的方式吓了一跳,花魁娘子却并没有因此而恼怒,依然对梁君和颜悦色,只屡次劝他不要再做这些危险的事,若是盘缠不够,她可以再资助一些,相信梁君一定能够有番造化。
这让梁君更加坚定了蕊姬心中一定对他有意的想法,吞吞吐吐地告诉蕊姬,希望她不要再见别的男人。
然而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蕊姬愿意,鸨母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蕊姬对梁君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不过一笑了之。
然而梁君却认为,是因为他还无权无势无钱,所以蕊姬不愿意答应他——在他看来,这些女人都是热爱攀附权贵、穿金戴银的,尽管蕊姬看上去并非这种人,可惜在他心底深处,妓/女、始终是妓/女。
他一方面愤怒,厌她势力;一方面又自得,只要今科高中回来,她必然为他倾倒。
梁君不再隔三差五去找蕊姬,温习了一番四书五经,收拾行囊胸有成竹地赶考,现实却残酷地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仅名落孙山,甚至同科的考生们开始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明明只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却说得跟真的一样——阅卷的大人曾当场嘲笑,说有篇文章作得像用胭脂水粉堆砌起来一般。
他们甚至煞有其事地说了几句那文章中的句子,梁君听见,犹如晴天霹雳,那分明是他的文章。
换了别的考生,到了此时必然默默地收拾行李回家再苦读一番,然而梁君忿忿然,他并不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分明是别人愚钝,于是处处与人争论。
到最后,梁君的大名和他的所作所为人人皆知。
失落的男人灰溜溜地回了苏城。
想到他一走这许久,蕊姬该不知如何相思成疾、为他消得人憔悴,梁君总算好过了一些,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半分憔悴,依然宾客盈门,依然对所有人都语笑嫣然,依然对除他之外的落魄书生赠与金银。
梁君心中的恶意终于水涨船高。
他一路想了许久,都看不出自己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有什么问题,所谓的脂粉气,必然是蕊姬常年身处那种污秽之地,赠与他的盘缠也沾了歪门邪风。
不跟那个女人计较,已经是他大度,那个女人竟然还在背着他对高官纨绔们谄媚!
梁君再一次在碧萧的帮助下悄悄爬了窗台,如果……如果这次蕊姬听话,愿意带了全副身家跟他走,他就原谅她。
那一夜蕊姬屋里有人,是高如松。
梁君只得听着,听着蕊姬与高如松温言交谈,听着蕊姬与高如松下棋,听着蕊姬对高如松殷勤小意。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也就看不到,自己红得令人胆颤心惊的双眼。
就在这时,他听到高如松似乎要找些什么却没找到,与蕊姬发生了争吵。高如松怒气冲冲,甩了蕊姬一个巴掌,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后离开了。
梁君趁机爬进蕊姬的屋子,发现蕊姬散了一头青丝,半倚在床上,虚弱地微阖着眼,大概高如松大怒之下下手很重,让蕊姬有些晕眩。
听到有人进屋,蕊姬略带惧意地睁开眼,发现是梁君之后,又略略放松,“梁公子,你怎么……”
“蕊姬,我们离开这里吧。”一片阴影投在蕊姬身上,梁君站在蕊姬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蕊姬微微一笑,“谢谢你,梁公子,奴家身不由己,况且……奴家已有了心上了。相信梁公子将来一定能得遇名门淑女,直上青云。”
梁君没有回答,转身拿了妆奁匣子上的玉梳,扶起蕊姬,一下一下帮她梳着头发,压低了声音,“高大人怎么了,下这么重的手?”
“奴家也不太清楚。”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种人,又何曾真的被人放在心上呢,即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有一分酸楚一分无奈一分甜蜜一分向往。
却听男人近在咫尺的声音如从遥远的黄泉之下传来,“当然,怎么可能放在心上,你不配,贱/人。”
蕊姬睁大了眼睛,想喊,却被捂上了嘴,想挣扎,晕眩感却铺天盖地而来,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她万分惊恐地想要转头看梁君,却只能看到缠绕在自己颈间,那一把从前柔丽现在却索命的青丝。
窗外,花开始落了。
等到蕊姬真的不再有声息的时候,梁君才忽然觉得慌张,他无措地在房间里转圈,狠了心尖,三尺白绫将曾经魂牵梦绕的佳人挂到了梁上。
漠然无声地看着梁上的尸体,梁君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变得异常清醒——有一个人知道他今晚在这里,碧萧。
然而解决碧萧比他想象的容易,碧萧反过来解决了他的问题——在她看到蕊姬的尸体之后,泪盈满眶,却是,喜极而泣。
死了好,死了也好。
羡慕了这么多年,嫉妒了那么多年,眼红了那么多年,终于,不用再屈居他人之下,多么的……畅快。
那天七弦公子被鸨母迎进来,隔着一道帘问答的人,是她碧萧,唱了那么多年的曲儿,没有人知道,她会模仿蕊姬的声音,惟妙惟肖。
也许这么多年来,蕊姬是她唯一想要超越的人,却偏偏,也是她唯一愿意模仿的对象。
借着更衣见客的名头让鸨母带着七弦公子先出去等了一等,碧萧轻车熟路地回了自己房间,接着更是混入姑娘群中,指责七弦是杀人凶手。
本来事件似乎到此为止,倒霉的客人被当凶手抓走,暗暗关注此事的梁君松了一口气。
可惜这世间事,从来都不顺遂如意。
以为蕊姬拿走了自己藏于她屋中那些来往信件的高如松派人来杀人灭口同时把东西找出来,他派来的人到时却发现蕊姬已经死了。
高如松收到蕊姬死讯,只当自己手下办事得力,根本没空问其中是非曲直,买通了红袖阁上下,让她们统一口径蕊姬乃是自杀,修建留香冢引开别人的注意力,费尽心机要把东西找回来。
而见七弦被从牢中放出来,梁君怕自己露出破绽,画蛇添足造了一份所谓蕊姬的遗书,其中那些恋慕王公贵族的言辞,字字句句都是他潜意识中对蕊姬品性的论断。
碧萧贪财,舍不得蕊姬屋中一张价值不菲的凳子;梁君独断,伪造遗书都不知不觉添入自己的主观臆断,甚至不惜跟在温念远一行人身边种种作态。
于是这罪孽,终于暴露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蕊姬在等着你呢,梁公子。”七弦眯起眼,看着从窗棂缝隙中漏出的一缕阳光,用手轻轻叩着桌子,“她说你既然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奈何桥边,不见不散。还有你,碧萧姑娘。”
“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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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最近接二连三出了几件奇事。
红袖阁的前头牌花娘蕊姬莫名身死,紧跟着,成为阁子里新花魁的碧萧也忽然病重,药石罔效久医不愈,竟然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一时之间,烟花巷门庭冷落,人人都说红袖阁里怨气深重,到了夜半,还能听见嘤嘤嘤的哭声,有鬼。
更稀奇的是那个落第秀才叫梁君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竟然疯了。
人人见了他都避道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饿了跟猫猫狗狗抢食吃,渴了什么水舀起来就喝,一会儿狂哭一会儿狂笑,成日不敢见阴影。
白天必然站在日头下晒着,晒脱了皮也不躲,晚上更是疯癫,要满屋子点满蜡烛明晃晃有如白昼才会安静一点,可他哪里买得起那么多蜡烛,于是夜夜鬼哭狼嚎,扒着有亮光的地方不肯走。
后来忽然有一天,再没了消息,人人都说,这疯书生,是不知死在哪个没人收尸的地方了,大家感叹了一回,便渐渐忘到脑后。
苏城依然是最著名的温柔乡、游冶地,王孙公子佳人红颜,一日一日消磨着快乐与青春。
城外的凉茶棚,老汉擦干净的最后一张桌子,远远地望着前面的树林,那里,两串红灯笼已然不见了。
客栈中,温念远看着桌上那张孤零零躺着的面具,和属于七弦的,空无一人的房间,脸色铁青。
“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追上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