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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日月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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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儿瞧瞧这字如何?”

    皇后撂笔,端详了一番纸上的几行诗,缓缓道。

    “是。”

    上官橙忙答应一声,不敢和皇后并排而立,而是恭敬地靠前半步,双手交叉于小腹,端然侍立,敛气凝神,细细观瞧。

    神功不测兮运阴阳,包藏万宇兮孕八荒。

    天符既出兮帝业昌,愿临明祀兮降祯祥。

    字是好字。

    皇后殿下的行草书,端华大气,笔力婉转,圆润流畅,又兼有不羁于俗世的超然态,似是能扶摇直上九天一般,难怪连见惯了才子文章的皇帝陛下都对其大赞特赞。

    只不过……

    上官橙心中一动。

    “万宇”,“八荒”,“帝业”,“明祀”,这些诚然都是奢华端庄的措辞,却让人不由得怀疑其出于何人之手。不像是出自于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倒像是出自于君临四海的天下之主。

    难道……

    上官橙不敢多想下去,那念头想想都是杀头灭门的弥天大罪。她偷眼瞥过光华愈发难掩的女子,若皇后殿下当真有那般构想,她愿做马前卒,愿为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生万物人为尊,巾帼何须让须眉?

    上官橙顿觉一股豪迈之情充塞心胸,眼前这女子,是她的神,若她要做,她便至死追随!

    不过,眼下尚不是恰当的时机。

    上官橙强压下澎湃的心潮,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后殿下,毕竟在这后宫之内,何时少过小人?

    于是,上官橙莞尔一笑。

    “殿下的字端丽婉转,诗作更是灿然夺目,令婉儿心折。只是……”

    “只是如何?”皇后闻言,眉峰一挑。

    “只是,”上官橙顿了顿,缓言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上官橙说罢,恭敬地垂下头。

    “哦?”皇后双眸微敛,面上似笑非笑,半晌才意味深长道,“婉儿倒是别有见解……”

    上官橙依旧垂眸,微微欠身:“婉儿言语无当,僭越了,请殿下赎罪。”

    皇后爽朗一笑,纤手一挥:“不妨事。”

    接着,又沉声道:“婉儿,你很好。”

    上官橙施了一礼,她知道皇后殿下听进去了自己的劝谏,也明了了自己的心意。

    皇后沉吟一会儿,忽然又展开一张宣纸,皓腕轻抬,运笔如风,“刷刷刷”写下两个大字——

    “阳”“阴”。

    上官橙怔忡。

    这是何意?

    “婉儿可知何为‘易’?”

    “殿下是说《周易》吗?”上官橙不解。

    “然。《周易》亦是‘易’。”皇后点头。

    上官橙心思电转,恍然大悟:“易,即是变化,即是改变。”

    皇后会心一笑,似在赞叹“孺子可教”。

    “伏羲创《河图》,文王演《周易》,古圣先贤造出这个‘易’字,除却‘改变’‘变化’之意,尚有一层意思,婉儿可知是什么?”

    上官橙思索一瞬,旋即明白:“殿下可是说‘易,日月也’?”

    “不错,”皇后颔首称是,“先贤造字,这个‘易’字便是由‘日’‘月’二字合一而成的。”

    “婉儿,你来看,”皇后点指着宣纸上的“阳”“阴”二字,“‘日’为阳,‘月’为阴。”

    皇后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日”“月”二字,两个字贴得极近,上官橙不由得联想到“明”字。

    “自古男子阳刚,女子阴柔,不过——”

    皇后急转笔锋,似是等不及说完整句话。

    登时,“日”“月”二字之下又出现了一个“空”字。

    日——月——空?

    上官橙盯着纸上的墨迹,锁着眉思忖。

    “这般,婉儿以为如何?”皇后掷笔,笑吟吟地盯着上官橙。

    上官橙深吸一口气,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动得狂乱得不受控制了——

    日月为“易”,易为“改变”,那么“易——空”……

    易空,便是要改变这世道,改变这天下了!

    上官橙难抑心中的激动,她双眼晶亮如闪电划过,欣喜而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普天之下最最高贵的女子。

    是否有一天,她将是这天下最最尊贵的那一位?!

    皇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嘴角含着笑意,注视着她。

    那目光,叫做信任,叫做知己……

    上官橙懂。

    此时,上官橙不再欠身施礼,她低下她高傲的头颅,她弯下她不屈于权势的腰,她折服于眼前女子的气度与梦想,她毕恭毕敬地说:

    “愿为君役!”

    为这天下千千万万不甘雌伏的女子,为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不愿囿于那小小一方天地的无数红颜——

    上官橙心中似巨浪滔天,奔涌如瀑,许久无法平静。

    皇后将她的一切俱收于眼底,深深地点了点头:“婉儿,你很好。”

    同样的一句话,却更多了些意味。

    “去将这些烧掉吧。”

    皇后捻起几张沾上墨迹的宣纸,淡然道。

    皇后终究是皇后,几十年的历练,早将她的心境打磨得坚而不摧,绝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牵动她的情绪起伏。

    上官橙一震,她想,自己到底还是阅历太浅,忙稳住情绪,答应一声,如往常一般收拾起案上的纸张。

    刚要离开,忽然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似乎是什么人迫不及待地奔跑时鞋履发出的声音。

    上官橙背脊一僵。

    敢在禁宫中如此作为的,除了那人还能有谁?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是不敢这般胡闹的。

    果然,转瞬间,少女清亮的嗓音响起——

    “婉儿!婉儿!瞧我这样好看吗?”

    上官橙微赧,这人……当真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皇后殿下还在这里呢!

    皇后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倒是声音多了几分慈爱。

    “是太平吗?”

    疾跑进殿中的少女脚步一滞,她绝想不到母后原来也在这里,不是退朝之后就同父皇商议国事吗?

    她还以为殿中只有婉儿一人呢。

    此刻看到母后也在,婉儿就侍立在母后身后,怀中抱着一捧宣纸,似乎是写着字的,一双妙目眼波流转,正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脸颊上仿佛有两朵红云?

    婉儿真好看!

    太平也忍不住嘴角带上笑意,婉儿害羞了吗?连害羞都这般好看……

    她的眼睛不经意间滑过母后玩味的目光,忽然也觉得害羞起来,就像……就像被看破心事似的。

    “太平来寻婉儿?”皇后勾唇淡笑,她鲜少见到自己这宝贝千金做出如此小女儿姿态。

    太平一愣,为什么觉得母后的目光颇含深意?

    她晃晃头,把那些疑惑的念头统统都甩出大脑。

    她一向不喜欢思忖那些有的没的,只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意率性而为。

    想罢,太平嘻嘻一笑,直接攀上母后的脖颈,像只讨人欢心的猫咪,使劲儿蹭了蹭,拉长了声音。

    “母后——”

    皇后轻拍她小臀,似嗔似怒,却是语带慈爱:“没规矩!”

    太平缠着笑闹了一会儿,才移开身,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弯着眉眼。

    “我来让婉儿看看我这打扮如何,没想到母后也在这里。”

    皇后扫了她一眼,又故意嫌弃地撇过脸:“一个小道姑,有什么好看的?”

    “母后——”

    太平不依不饶地拉着母后的袍袖,扯啊扯,扯啊扯……

    从她进入殿中的那一刻起,上官橙便注意到她一身坤道装扮。

    太平那般跳脱随性的人,怎么能撑得起这身装扮?

    上官橙不由得暗笑,却在看清那人的一刻驳斥了自己初初的想法。

    如瀑的青丝,被挽起成髻盘在头顶,用玉冠束了,横插一根羊脂发簪。一袭淡黄道袍,虽是看去似麻似布,上官橙却一眼看出其中掺着金丝。素白掺银丝的交领内衫衬得她愈发唇红齿白好颜色。

    上官橙只扫了一眼,目光就挪移不开了。那人身上似乎有磁力,引着自己的心,引着自己的魂,挪不开、移不走,只想看了又看,却是越看越觉得好看。

    “那么,婉儿觉得太平这般,可好看?”

    皇后任由太平涎着脸皮扯来扯去自己的袍袖,忽然开口。

    上官橙一惊,一颗心也被现实拽回。

    她连忙收敛目光,垂下头,恭敬道:“殿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皇后轻笑,拉过太平,近身为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本宫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

    言语中,全然都是骄傲。

    上官橙心中一凛。

    除去面对文武臣工,特别是闲暇之时,皇后殿下鲜少自称“本宫”,她本就是个不喜拘于俗礼的女子。可眼下,却昂着头称起“本宫”来。

    上官橙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僭越了——

    她竟然忘了“尊卑有别”。

    她竟然忘了太平是堂堂的天之骄女,或许将来还会……坐拥这万里江山。

    她竟然没了“规矩”,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千金来。

    她竟然隐隐存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

    呵……

    上官橙暗暗苦笑:当真是非分之想啊!

    太平……

    那么耀眼的太平,一身坤道装扮的太平,为何在她的眼中,那么遥远,遥远得分明近在眼前,却如同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