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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赫子辰又问。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平日里圣凌就很沉默,让人怀疑即使能说话,一天也很难听到他说几个字。他很少主动表达什么,便是别人找他说话,他也总是沉默地听着,很少会给出回应。
这回大抵是情况比较严肃,圣凌愣了一下,竟破天荒地做起了手势,动作迟疑而生涩,仿佛有些羞赧。
“你是说……”赫子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有些不确定道,“那深渊很危险……小心掉下去?”
圣凌迟疑了一瞬,大约觉得意思也差不多,便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个?”赫子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这也太……谨慎了吧?”
赫子阳在一边微微点了点头,帮腔道:“谨慎点好,谨慎点好。”
“不是……谨慎是没错,我也知道那是无底深渊很危险,可是不掉下去不就好了吗?”赫子辰觉得他有些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思维,“为什么你觉得仅仅是站在一边都很危险,我们当中有谁是三岁小孩吗?”
“这么急着把人拉出来,还以为有什么毒蛇猛兽呢……”赫子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我只好再回去一趟了。”
赫子阳紧张地盯着他:“你回去做什么?”
“先前在那骨堆里发现了一根上好的鹰骨,子阳,你的笛子不是不太好使了么,我就想着,用那鹰骨做成支笛子送你。”赫子辰指了指赫子阳别在腰间的笛子,嫌弃撇嘴道,“而且,竹笛也太普通了,还是骨笛别致。”
“辰辰……”赫子阳动容地望着他。
虽然对赫子阳来说,把骨头做成的笛子置于嘴边吹奏实在是一件很受考验的事,但一想到这是弟弟的心意,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还真想要那么一支弟弟亲手做的骨笛,只不过——
“还是不去了吧,以后有机会你再做一支送给我好不好?”赫子阳好声哄道。
“不好!”赫子辰头一扭,不耐烦道,“可别磨叽了吧,有心送你样东西你还挺不情愿?我就现在有兴趣,也就看上了那根鹰骨,以后小爷还不伺候了!”
他说完便朝山洞的方向走去,走了没两步,再次被拦住了。
圣凌挡在他面前,神情略显担忧地望着他,急切地摇头,看样子还是不赞成他回去。
“唉,你又来了。”赫子辰抹了把脸,又是无奈又是郁闷,“你谨慎你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还不行么,我的圣子大人?胆小怕事的就留在这儿,反正我赫子辰不知天高地厚,要死死我一个行了吧!”
赫子阳在一旁劝道:“辰辰,圣子不让我们去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一回吧,万一真的有什么危险呢?”
“放心吧,子阳,我会小心的。何况,就算出了意外也没关系……”赫子辰说到这里朝赫子阳眨了眨眼睛,玩笑道,“反正,不是还有你为我收尸嘛。”
赫子辰拨开圣凌拦住自己的手臂,在他肩上拍了拍,漫不经心道:“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有我哥在,我死了也不用麻烦你收尸。”
说完直接祭出飞剑朝山洞方向而去。
“辰辰!辰辰你等等我!”
赫子阳喊了几声,又转头问圣凌:“圣子,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
圣凌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半抬着手臂,他沉默地垂下眼帘,明明雪白的一张脸,却有些说不出的晦暗,像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里。
“圣子?”
好一会儿没等到答复,赫子阳忍不住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见他终于转了一下头,才又问了一遍:“我们也一起回去看看吧?”
圣凌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好吧。”赫子阳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那你在这儿等我们吧,我不放心辰辰,要跟去看看。”
圣凌点了点头,待赫子阳也离开后才抬起右手缓缓地放到左肩上,他抿了抿唇,飞快地扯动了下嘴角,一丝笑意乍现,又倏然而逝。
赫子阳灵力十分低微,不擅长御剑,是以落后了赫子辰好一段距离,等他终于赶到那山洞时,赫子辰已经进去一阵子了。
再一次站在山洞前,赫子阳心里的不安更甚,或许是由于心里的想法,这个洞口看上去比先前更黑暗、更深不可测,总觉得这个看似寻常的洞口内掩藏着诸多诡谲。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进去,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
习惯了洞内的黑暗,赫子阳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他定了定神,加紧脚步朝另一侧洞口跑去,转过最后一道弯,前方终于敞亮起来。
赫子辰就在那一片光亮中,弯着腰在地上捡拾着顺眼的骸骨,身上蒙了一层朦朦的光圈。
赫子阳紧提着的心蓦然松了下来,眯起眼睛,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朝那边喊道:“辰辰!”
“子阳?”赫子辰抬起头看过来,在一片逆光中朝他招手,讶然道,“你怎么也来了?”
赫子阳一边朝他跑去,一边答道:“我来找你……辰辰!!”
说到一半他声音猛然拔高,刺得人耳朵发痛,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瞳孔蓦然放大,眼神里无尽的惊恐。但他向那边跑去的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反而速度加快了很多。
在赫子辰的身后,那无底的深渊里升腾起一团诡异的黑雾,眼见着要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他却一无所觉,一脸莫名地望着突然状若癫狂的兄长。
赫子阳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脑子乱作一团,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在纷乱的思绪中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如一盏长夜明灯,指引着他不顾一切朝那边奔去——
一定!一定不能让辰辰有事!
黑雾变幻着诡谲的形态,像是恶鬼狰狞的笑脸,渐渐扩散蔓延开来,接近赫子辰时,便如一块黑色幕布般朝他兜头罩去。
赫子辰整个人眼看将被吞噬时,他身上突然泛起明黄色光芒,那光并不刺眼,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团黑雾却似被烫到了似的,蓦然从他身上退开,并瞬间散开,像是一团团破碎的黑色棉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谁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包括向他跑来的赫子阳。
“辰辰……”
几乎在黑雾散开的同一时间,赫子阳扑向赫子辰,将两人所处的位置掉了个个,而那刚散开的黑雾竟又骤然聚拢,舍弃了赫子辰,转而将赫子阳裹住。
“啊!”
一股诡异而不容反抗的力量将赫子阳朝那深渊拖拽,他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不受控制地朝深渊里大学跌去。
“子阳!抓紧我——”
赫子辰趴在山洞口,一只手紧紧地拉住赫子阳,手肘在地面上蹭出道道血迹。
他拼命地想要把赫子阳往上拉,可那深渊里却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赫子阳往下扯,即使他将全身灵力都用上都无法把人拉上来,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上下两股力量相互争斗,这就像是一场最寂静却又最残忍的赌博,而赌注,就是赫子阳。
赫子辰脸上的汗水一滴滴地落下来,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心里隐隐明白,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怪力根本是他无法抗衡的,只要他稍稍松了一丝劲儿,子阳将万劫不复。
哪怕向来是敢赌也敢输的人,这回,赫子辰却怕了,子阳,是他无论如何也输不起的。
看着赫子阳的身影在下方摇摆,明明离他不过两臂的距离,明明两人的手还紧紧相扣,他却觉得,深渊里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黑暗正一点点将子阳淹没。
于是,绝望将他淹没。
赫子辰心中绝望得想要哭泣,但现实却不容他额外分出哪怕一丝力气,感到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赫子阳只得咬紧牙关,死也不肯松手。
“子阳……子阳,不能松手知道吗?记住,千万不能松手……”
他微微喘着气,声音很低,一遍遍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像是在叮嘱子阳,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黑雾从赫子阳脚踝处升起,绕着他盘旋而上,像一条阴毒狞恶的巨蟒,又像无法挣脱的沉重锁链。
赫子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悄然发生着什么变化,算不上痛苦,但绝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变化。
黑雾迅速将他笼罩,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
他抬头望着奋力想要把自己拉上去的赫子辰,那张发着狠却像要哭出来的脸,和多年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递给他麦芽糖,傻兮兮地笑着叫自己哥哥的小小孩童重叠起来,心里诸多惊惶与恐惧的情绪奇异地淡去,唯剩下一点怅然的释怀。
“辰辰。”他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很温柔,清晰地传对方耳朵里,却如同一声惊天炸雷。
赫子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些说不出的惊恐。
“辰辰,对不起。”赫子阳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暖,左脸颊露出个小酒窝,像是盛满了一生的幸福。他不舍地捏了一下赫子辰的手,终于渐渐放开,一点点从赫子辰的手心往下滑去。
少年的脸一点点沉没,小酒窝也消失在黑雾中,唯有一双微笑着的眼睛,仿佛永远充满眷恋地注视着弟弟。
赫子辰永远记得子阳那个眼神,微笑着残忍,眷恋着舍弃,像是用一把尖刀,以最温柔的力道镌刻在他心上,刻在他永生永世醒不来的梦境里。
你下手很温柔,可是,还是会疼啊。
赫子辰记不清子阳跌下去时是怎样的情形,是像一簇火焰渐渐熄灭,还是像一滴泪落在湖心?明明他当时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可谓目眦尽裂,怎么竟似什么都没看清呢?
当时子阳还说了什么?
记忆像是陷入某个小小的迷宫,总是在原地打转,他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啊,这个梦境实在太乱,太冗长,又太荒诞了。
怎么还不醒呢?
子阳坐在长虹居外的石桌旁,石桌上一张白纸,子阳胖乎乎的小手握着支笔,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字。一阵风吹来,上面一大片花楹花轻轻摇晃,有细细的蓝色的花穗飘下来,落在石桌上,落在白色的纸上。
子阳小心地拂开落花,却又舍不得拂落到地上,便拿了只香囊将它们收起来。
刚收拾好,落花又簌簌地落下,纷纷扬扬如一场春雨,子阳茫然地仰头张望,终于在其中一棵树上发现了藏着花间的他。
“辰辰,快点下来!”子阳张开手臂站在树下,仰着头焦急地叫他,担心他从树上摔下来。
子阳可真是胆小啊……算了,算了,不吓他了。
他顺着树干滑了下来,从石桌上捏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声音含混着道:“诶,子阳,我先前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我们都长大了,不知怎么地,你从一个奇怪的地方掉了下去,我拼命地想要拉住你……”
“……真是奇怪的梦!”他拍了拍手上糕点的碎屑,漫不经心地摇头叹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须臾,又似乎已经过完了一生。
脸上被狠狠扇了几耳光,恍惚间,赫子辰看见圣凌焦急的脸在眼前晃,那一身白衣啊,真是白得刺眼,白得伤心。
梦醒了……
赫子辰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有些茫然地想:这梦啊,好像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子阳最后好像是这样说的,那时他的嘴唇也已经被黑雾罩住,声音不再如平时那般澄净温软,显得瓮声瓮气的。
赫子辰不记得之后的事情,子阳最后那一眼,碾碎了他这段记忆,它们破碎纷乱,在他脑海里胡乱飞散,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所有记忆的碎片只有在寂静的睡梦中才会悄然拼凑起来,一遍一遍重现当日的情景,于是,无数次梦中嚎啕着醒来,在阒然长夜里撕心裂肺地呼喊——
“哥!”
兄弟俩一个叫子阳,一个叫子辰。意思是一个是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亘古永存,而另一个则是他身畔的星辰,寂静长相伴,不与夺辉芒。
原本说,日映长虹,星辰永藏。到头来,日落藏渊,星伴惊虹。
多可笑啊,子阳,我不只夺了你的辉芒,就连你的命,也夺了。
说好了等你为我收尸,可最后,我却连为你收尸都做不到。
子阳,对不起。
哥,我想你。
……
赫子辰躺在床上,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头。圣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安静地陪他度过最难过的时光,就像几年前,他想做却没能做到那样。
伏月宫外,高墙之上的檐角,有道影子以守护的姿势默然伫立。
背后是巨大皎洁的月轮,眼下是三千琉璃的宫阙,他身周萦绕着淡淡魔气,手执一根骨笛,在呜咽的夜风里无声地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