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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伯辛的到来让庑廊下紧张的局势倏地扭转,元信问:“他有什么事?”吏卒回道:“没说,只讲有要事急见。”
元信留意了下李淳一的神色变化,道:“就说我正与吴王议事,让他等着。”
吏卒应了一声,刚转过身要去回禀,颜伯辛却是兀自进来了。他周身透出沉重与操劳,一身绯服将面色衬得更是苍白,但眼中精光却丝毫不减。他往前走了几步,众人遂都瞧见了他,只听得他不咸不淡地讲:“现在议事都换到廊下了吗?”
他对吴王的态度不卑不亢,对一府的都督更是如此。之前他在元信手下任参军时,也丝毫不现谄媚卑微。百年世族的骄傲与特权与生俱来,有志做官为民谋福就做,倘看透了不想干也就算了,正因没有寒门那样汲汲钻营上来的辛苦,反而歪脑筋少,脊背挺得更直。
李淳一不动声色,元信干笑一声回颜伯辛:“你总是这样唐突,眼里还有我这个都督吗?”
颜伯辛寡着脸道:“七县的疫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下官实在是无法再等。青州的疫情若是控制不好,迁延到他州,到时候不光是青州之灾,整个齐州府恐都要遭大祸!”
他这话倒不是只用来吓唬人的,元信闻之目光稍凛:“进来说。”
元信言罢转身往公房内走,竟是将李淳一直接晾在了外面。颜伯辛快步走到李淳一身边,道:“既然吴王也在,烦请一道参谋此事。”他言罢做了个请的手势,面上还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
李淳一应声进了议事公房,手里那卷报灾奏抄不由握得更紧。她身后几位御史里行及尚书省官员也打算紧跟着入内,却悉数被挡在了门外。
元信罔顾李淳一的特使身份,兀自坐于首席,李淳一便只能屈居下首。她的乖顺令元信满意,好像先前廊下的争锋相对也都掀了过去。
三人依次坐了,颜伯辛取出两份奏抄,一份递给了元信,另一份则递到李淳一面前。
“青州是个烂摊子,但下官既然接了便不会打退堂鼓。然而如今义仓无粮可赈济,防疫治疫药材也尤其紧缺,此般境况下,下官哪怕关城禁灾民流窜,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青州百姓又饥又病携城亡。下官不想要这个结局,都督恐怕也不想,殿下、陛下更不会。眼下青州亟需的援助已悉数写在折子里,还请都督与吴王过目。”
他言辞中将灾害结果描摹得尤其严重,元信皱眉翻开那奏抄,略看了几眼:“知道了,但这事齐州府帮忙也只是杯水车薪,得等朝廷的赈济拨下来。”他说着目光倏地投向李淳一:“眼下京畿干旱,也正是储粮备不患之际,是来不了粮了。赈济灾粮恐得朝廷批过了再从江淮转运过来,时间便更是紧迫。”
讲到这里,他目光移到李淳一手下的奏抄上:“本来今日就能递上去,这一压又是耽误一日。灾情不等人,多等一日死的百姓就越多。颜刺史该问问吴王是否懂这个道理。”
他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转给了李淳一,倒是迫她早点将这报灾奏抄放行。
颜伯辛也看向李淳一,李淳一却只低头翻阅颜伯辛递来的折子。她倏忽将折子合上,抬眸道:“关中或江淮的救济都是远水,无法解眼前这近渴。眼下先齐州府内互相接济,不够则就近借粮。至于报灾奏抄,自然会递,请都督不用着急。”
元信:“借可以,谁来还?用什么来还?”
各地之间财政一般不作牵扯,哪怕临时出借,也没有不还的道理。
李淳一回:“自然是用朝廷批下来的灾款灾粮还。”
她讲得有理有据,且最后也表了态,但元信却也只是姑且听听。
当然她也是姑且一讲,因这报灾抄上所统计出的户数等等,错漏百出,分明是向朝廷提出了过分的要求,索要超出这赈灾之外的钱粮支持。
她手下压着的这两份折子,一份是都督府所申报诸州灾情奏抄,其中青州的部分她已经看过;而另一份,则是由颜伯辛给她、上面签署了七县县令及巡道监察御史姓名的青州灾情奏抄。
同样是青州的灾情,颜伯辛的联名奏抄比都督府兀自申报的要有力得多。偱律例,都督府应当按照辖区内各州报上来的情况进行检覆汇总,但很明显的是,都督府的这一份无视各州情况凭空捏造,目的即是为了讹朝廷的灾款灾粮。
百姓死活,从来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
颜伯辛今日额外给她的这个,是指正都督府造假的十足铁证,但他意图又何在?是站队,还是仅仅因为良心上过不去?
“既然事情讲清楚了,你快点回吧。这种要紧关头,青州不能无人主持。”元信催促颜伯辛离开。
颜伯辛起了身,却说:“倘若拿不到粮和药就回,下官这趟便是白跑。”他犟住了,大有“不给解决问题就不罢休”的架势。
元信英朗眉宇间复生厌烦之意:“你这人怎么这样犟!”他亦起了身,敷衍道:“青州既然疫灾严重,先让都督府医署给你拨些药,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就甩袖先出了门,竟是撇下了李淳一与颜伯辛。站在一旁的秉笔书吏不知是出还是留,尴尬地看向李颜二人时,颜伯辛却迅速对李淳一使了个眼色。
随后他先出了门,只留下李淳一。
李淳一将那两份奏抄收好,起身出门时谢翛立刻迎了上来。同时走过来的还有都督府执事,那执事对李淳一躬身道:“目前外边不太平,殿下若住驿所,安危亦很难保障,请殿下在都督府住下。”
这无疑是要将李淳一控制在都督府,于是谢翛挑眉反问:“都督府就一定安全了吗?”
执事却聪明:“小人不敢如此断定,但小人知道,外面比都督府更不安全。”
倘若是在都督府出了事,元信就要担大风险;但如果是在外面出了事,就不好说了。如此一想,最危险的地方倒确实是最安全的。
“知道了。”李淳一随口应付了他一句,“本王先看看。”
偌大都督府,警备森严,连她进出走动都略受限制,但对颜伯辛却似乎不奏效。他原先是都督府参军,颜家又与元家有些裙带牵扯,这些守卫对他是格外客气的。
李淳一一路走一路想对策,走到庑廊终点下意识要回头,西边却忽伸过来一只手拽过了她胳膊。她登时抬眼,颜伯辛压住她的唇道:“颜某冒犯,吴王勿怪。”
他说完倏地收回手,瞥了一眼往西庑廊,与李淳一道:“都督府有亏空,才想方设法来补缺,而眼下算盘都已经打到救灾上,实在是百姓之灾。而这亏空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山东的隐户,元家的私兵,是旧疾,已经烂透了。这些倘若全挖出来——恐怕会超出吴王的预料。”
他讲话时几乎没什么表情,但内容令人惊颤,声音也有些难抑的急切。
风更大了,刮得碎发乱舞。
颜伯辛因为疲倦而凹陷的眼眶里藏了些难言明的为难,但他随即又释然:“这风终归会将污秽泥沙都刮走,该露出来的一定会露出来,山东的天希望有重归干净的一日。”
他说完低下头:“吴王可有信心吗?”
到此他已算是站了队,李淳一自袖袋中取出一块布帛给他:“其他我会自己查,唯独私兵这点,需要你的协助。”
那布帛上列明了暗查的方向要点,等于向颜伯辛坦诚了自己的计划。
双方结盟需要诚意,给对方留如此铁证,便是十足诚意。
不过颜伯辛却没有收:“听说吴王字迹多变化,这布帛也不能证明是出自吴王之手。臣明白吴王决心就够了,不需要揣着什么把柄。”
这时大块阴云被风卷挟着从都督府上空快速移过,眼看着又要落雨,然长安却仍滴水未落。
关中土地的焦渴,怒气悉数烧到了朝堂上,女皇为此停了朝,皇城各官署内忙碌又沉寂,连一贯碎嘴成性的宗正寺及太常寺衙门,都因此变得寡言沉重起来。
长安城的坊门死死闭着,百姓在家中掰着指头吃余粮,心中满是粮缸见底的绝望。
日头嚣张横在当空,浑浊阳光笼罩下的长安里坊,方方正正泾渭分明,当真如牢狱一般死气沉沉。
宗亭这天回到吴王府,同时收到了从山东与关陇两地发来的急信。
暮色沉甸甸压下来,出逃失败的乌鸦栖落在灯台边上“呱、呱”叫唤,竟是显出几分悲伤。宗亭只点了一盏灯,手下压着关陇那封不看,只拆了李淳一从山东寄来的信。
他读她所写的策略,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最后才看到她的贴心问候,尽管吝啬,但好歹撩燃起了他心中一点温暖火光。
他提笔开始写回信,但写到半途,却又停下笔,拆开了关陇送来的信。
关陇的急信,他越读面色越沉。然那封信还未读完,乌鸦忽然“呱呱呱”急促地叫唤起来,他转头一看,却见黑暗中有个人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