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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钦一言双关,既是说宗亭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吃相难看,又是讲其今日在女皇面前要口粮的模样很着急。言罢他看一眼宗亭,对方显然听懂了这言语中的深意,但压住不发作的模样也是好笑。
蛇头此时忽然转向,竟是猛地朝宗亭一窜,宗亭虽没被吓得往后退,但也被骇了一骇。对待禽类的进犯,他还能伸手反击;但面对蛇,宗某人明显连碰都不想碰一下,因为凉腻腻的实在恶心透顶。
压下心头不适,他快速回道:“文雅又有何用呢?文雅到最后不过是饿死。”
“文雅的确无法当成饭来吃,然吃得太着急太快,却更易成为同类的眼中钉。人、畜牲,皆是如此。”贺兰钦说完,黑蛇已是收回了咄咄之势,悄然钻进了他的袍袖里。他很善意地提醒宗亭不要太高调,同时又莫名地说:“宗相公在公私轻重上似很有分寸,这很好。”言罢一拱手,先行告辞。
分明还是白身平民,却占据高地有理有据地对中书相公的为人进行起评判,甚至连反驳机会也未给,捶过一拳后就自觉退得远远,宗亭哪怕不赞同也无处反驳。
仍在发热的宗亭,心里由此蓄了满腔怪火,直直窜到脑子,烧得他神智更是癫乱。
这癫乱令他无法继续待在这人迹罕至的萧瑟林间,因此步子一挪,像被魇住一般,不自觉地就往吴王殿下的居处走去。
守卫和内侍对宗亭皆是视若未见,他再次入内,李淳一却并不在。顾不了那么多,他径直走进去,随即往榻上一倒,连衣冠也未脱就昏昏睡了过去。
李淳一被女皇叫去应付前来告状的曹侍御。曹侍御与李淳一因制科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但这时候却翻脸不认人起来,当着李淳一的面就直言不讳地讲她治所的秋冬季勾账有问题。
告状告到本人头上,真是有十足的勇气。
此时女皇不在,许多事都甚至可以私下悄悄遮掩处理掉。但李淳一面对质疑,却回说:“淮南治所的账是经比部勾检的、且淮南监察御史也对过账实,本王倒是不知有哪里不对,那么就请曹侍御讲个明白吧。”
曹侍御道:“殿下既然这样讲,臣便直接问了。”他递上一本小册子:“既然殿下认为淮南治所的账没有问题,那么建寺观这部分支出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从天而降的吗?”
李淳一迅速一翻,低头睨了一眼,将手收回,抬首看他道:“曹侍御。”她毫不心虚地回:“本王仅永业田便有一百顷,私产并不算少,难道本王动用私产建寺观,如今也受御史台管了吗?”
曹侍御毫不避让:“殿下私产自然是支用自由,但当真只是建寺观吗?据臣所知,那几处寺观,养了不少‘闲人’。”
他刻意强调“闲人”,言外之意是说李淳一可能在利用寺观名义在养幕僚爪牙、心有不轨。针锋相对,分明是要逼得李淳一心慌跳脚。
“曹侍御是红尘中奔忙的人,因此认为修道之人即是闲人也情有可原。”她顿了顿:“御史台虽可以风闻评事,但有些话还是谨慎些再讲为好,毕竟误伤并没有意义。今日倘若是陛下在这里,大约也会同曹侍御这样讲——”她显然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想法,只告诉他:“本王建寺观之事,陛下恐怕比曹侍御更清楚细节。”
她淡笑,将那册子递还他,直到他低头接过,这才径直走出门去,吩咐门口内侍:“请曹侍御回去吧。”
她往前走到庑廊尽头,拐进西边走道,短促地呼一口气,一条黑蛇便向她游了过来。她低头一看,竟是蹲下来伸手迎它,随后抬头两边看看,却未见贺兰钦的身影。
那黑蛇对她表现出十足的亲昵,就差要往她袖中钻。她料定贺兰钦就在这附近,遂抱着它起身,蛇尾瞬时就缠上了她的臂,蛇头却指引方向,似在带路。
虽才到午饭时辰,但天色转阴,竟有几分迟暮的味道。空气又犯潮,风也愈发大,似乎又要下雨,李淳一踏着落叶一路寻,却并未见贺兰钦的踪迹。她已渐渐远离了行宫主殿群,竟是走到了西绣岭上的道观前。
这时有小道士匆匆迎上来,终于透露了贺兰钦的行迹。他讲贺兰钦自前几日便客居此地,方才刚刚回来,并吩咐说倘有人来找,便请她入内。
李淳一抱着的黑蛇果然兴奋地朝门内吐起信子来。贺兰钦素来热衷故弄玄虚,李淳一早见怪不怪,她走得有些疲乏了,恰好进去歇一歇。
道观中的无欲清净是尘世难及的,落叶任其铺满庭院走道,自然和谐,也不会令人觉得邋遢。随小道士往后行至寮房,却正逢贺兰钦在庭院中与一道长切磋功夫。
李淳一站在一旁静看,小道士也看得发愣。道家亦有门派之分,功夫自然也生了差别,道长出手刚强,贺兰钦却要柔得多。他虽慢,却行云流水,对方竟是难寻弱点下手攻击,最后收拳脚,竟也保持着镇定的体面,连粗气都未喘上一口。
那道长不禁叹妙,抚须笑起来,又令小道士前去煮茶,这才看向李淳一。李淳一着亲王衣冠,身份一眼明了,道长遂行一揖,便识趣离开。
黑蛇从李淳一手上游了下去,自在惬意地奔向贺兰钦。贺兰钦道:“遇到什么事了吗?”
“先生火眼。”她果真改了口,随旁人一样唤他先生。
“我猜猜看。”他在架高的庑廊上坐下,从身旁漆盘上拿过手巾略擦了擦汗,续道:“陛下未见曹侍御,而是将你喊去了。曹侍御是告谁的状?”
他猜得不错,李淳一遂道:“我。”
贺兰钦放下手巾,沉吟道:“告你的状……那除了寺观便也没什么可讲了。诸人都知陛下对小动作很是忌讳,倘被抓实了‘心怀不轨另有图谋’,恐怕就要落得与你阿兄一样的下场了。”
“幸亏当初建寺观,先生让我向陛下递了折子。”
“你不要庆幸。”贺兰钦道,“眼下陛下对你有所求,你是有恃无恐,但寺观这件事始终是问题。你不能明目张胆养士,用这种办法避人耳目,但实质还在,有心之人仍可以翻出花样来整你。”
李淳一微抿唇,又问:“依先生看,谁会是这有心人呢?”
“最近有人进京了吧?”贺兰钦忽问她。
“是。”李淳一眸光瞬敛,“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是元信授意?”
“陛下和太女指望你诞下皇嗣,但他未必。你与宗相公走得近,他与宗相公又是敌对已久,倘你生下的皇嗣有宗相公的血脉,他会乐意吗?”贺兰钦端起漆盘上的茶盏饮了一口:“他未必要置你于死地,但现在不顺心,就要整整你。反正御史台风闻奏事又不用担责任,抓到一块软肋便咬上一口,总不会损失什么。”
“这些构陷倾轧的事,你不要放太多心思在上面。”贺兰钦拿了素馃子给她:“以退为进,不要主动去害人,做不妥当会被反咬。”他又饮一口茶:“何况龌龊的事,还有宗相公去做,他已经深谙此道了。”
李淳一挑眉看他。
贺兰钦又道:“他对我虽有不小敌意,但他却并未将我当成对手。真正与他交锋的是元信背后的山东势力,这点他分得十分清楚。”他顿了顿:“何况他对江左新贵也并不排斥,不然也不会放任你在制科取落上做手脚。身为世家子弟,有这样的胸怀也是很难得,这是与山东那些固步自封的门阀所不同的地方。若要结盟,他的确是上选,殿下很有看人的眼光。”
他夸完宗亭,最后甚至连带将李淳一也夸了,最后说:“吃完这些你就回去吧,给他一些好处,这个人很死心眼。”
言罢,贺兰钦就起身进寮房了,只留下一盘素馃子、一盏冷茶与李淳一在外面。
李淳一于是就着冷茶,将盘上馃子吃了个干净,这才折返回行宫。
阴天里,夜幕也迫不及待地到来。她回到行宫时,灯悉数都点了起来,侍女看到她,忙迎上来,躬身行礼:“殿下总算是回来了,陛下方才送了些补品来,说是殿下操劳政务有所亏空,该好好养身。”
李淳一自不会吃这些“养身”补品,遂大方决定都赏给宗亭。她遂同侍女说:“知道了,熬些温补的药膳送来吧。”
侍女转身离去,她进得门内,再往里走,忽有一根毛飘在空中,瞬时又落下,再往前几步,竟是有一把漆黑的乌鸦羽毛!
一盏灯幽幽晃,案上摆了一只空碗,边上则一堆碎骨头。
李淳一顿时火大,掀开纱帐便怒气冲冲质问:“乌鸦呢?!”
宗亭坐起来,抬眸盯着她:“殿下何必这样生气?左右贺兰钦那里还有一只,你将那只再要来养就是了。”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李淳一气得手都在抖,上前一把揪住了他前襟。
“吵吵嚷嚷不让人眠所以拔毛以示惩戒,臣很讲道理。”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更是激怒了李淳一,只转眼间两人便厮打起来。少年时期的“战争”仿佛重现,但这次却又有不同,之前宗亭次次落于下风,这次却死死压制住她,腿也将其牢牢锁死,根本不让她动分毫。
他紧紧盯着她,问说:“觉得老师送的乌鸦死了所以要与我打架?老师的乌鸦竟比我还重要吗?”
李淳一痛失爱宠,气得咬牙切齿,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看她不言语便又烧昏了脑子,头低下去,隔着袍子,狠狠咬住了她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