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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零】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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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来的耳光怒气冲冲,李淳一被打得头昏耳鸣。回过神她才察觉到钻心灼人的痛,那痛从面颊烧起,窜入耳蜗深处,尖锐噪音持续嘶鸣。

    女皇出手暴虐,戾气比起以前更甚,但使尽力气后再垂下来的手却一直在颤抖。她面色惨白,额头甚至沁出冷汗,起伏不定的胸膛里是满腔怒火,难掩难控。头风又犯,额颞跳痛,血管皮肉都在痉挛,呼吸亦愈发沉重。

    她一向定力惊人,但面对令人发狂的疼痛,意识仍展露出了错乱的马脚。李淳一忍下耳鸣与疼痛带来的不适,抬首看她,她痛苦眉目里既有克制,又有厌弃,甚至有转瞬即逝的懊恼。

    李淳一捕捉到了这微妙情绪,忽伸手抓住女皇的袍子,继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冷如冰,却反握得十分有力,她抓着李淳一的手指,气力大到似要将其指骨捏碎。这世上疼痛能够传递,有时亦可共担,尽管那可能是平白加倍的痛,但内心却可以得到补偿纾解,或许更容易承受。

    女皇痛到目不能视,只隐约感知火光,模糊听到悲伤哭声。那哭声压抑又委屈,好似已将这些年的真心都掏了出来,每次抽泣都如尖利竹签往女皇心窝里扎。

    女皇意识几乎混沌,但唯独这哭声在耳畔纠缠不休,格外清晰。对抗耀武扬威的疼痛,等它暂时撤退,也非常耗时耗力。等这一切都缓下来,女皇后背已经湿透,唇色白如纸,她像打完仗一样失力地瘫下来,挺直僵硬的脊背也终于松弛弯曲。

    然她内心却一点也不轻松,负疚感与自我厌弃感一道袭来,几乎将原先的愤怒掩盖。她低头瞥见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的、属于李淳一的手,眸光陡跳,像丢开污秽之物一样,倏地松开手,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声音沙哑,透着疲倦:“滚。”

    然李淳一却伏在地上不动,她的手被捏得几近麻木,又因哭得太久周身疲倦。单薄的肩头因为抽噎而起伏,只有呼吸声响在空旷殿中,愈发低弱。

    黯光中,女皇眼神有些恍惚。

    远处钟鼓声响,似还有歌舞,而这殿中却只有她母女二人,因为疼痛精疲力尽。

    她声音缓下来,显得更无力:“你走吧。”

    李淳一起身,再次深伏,弓着身退出了大殿。

    宫灯摇晃,连影子也跟着摆动,李淳一转过身,沿着寂寥庑廊前行,等下了台阶,避开了守卫与内侍,她抬手抹掉眼泪,低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口腔里的伤痛不足为道,耳鸣也不值一提,她更没什么值得哭泣,哪怕挨了耳光几乎被捏碎指头,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又怎会真正哭呢?

    眼泪只在逢场作戏时有用,这是她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

    女皇今日流露出来的懊恼与负疚,实在难得一见,但对她来说,却是转机。

    她不确定女皇今日这反常到底是为何,但她猜这与她死去的父亲或许脱不了干系。当年的事,宫里人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传言可有数种,但真相却只能有一个。这真相被捂得严严实实,其中情委大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她反复筛选确信的部分是,当年直到临盆前一日,女皇与她父亲都十分恩爱,反目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那时她迎着朝霞降生,而她的父亲枕着前一晚的雨夜,长眠于世。

    此后她被交由宫人在掖庭抚养长大,而女皇从不屈尊踏足她的居所。

    再后来的事,乏善可陈,她没什么心情去回忆。

    女皇之后再没有过其他男人。她生命中仅有的两个男人,一个陪着她“长长久久”地走到今日,另一个在风华最盛时猝然离世。而为帝国耗尽一生心血的女皇,如今也只是个孤独的老者,看起来竟有几分孤立无援、大势已去的情状。

    李淳一匆匆往回走,她本应该出宫,然她却忽然转了向,快步往东行去。那里有一处小殿,是李乘风少年时期的居所,因有舒适合宜的汤泉池,李乘风如今也常回去小住。

    果不其然,此殿今夜不仅有宫灯环绕,内殿的灯也亮了起来,足见李乘风的确来了。李淳一撩袍往上走,却被侍卫拦下:“太女殿下已是歇下了。”

    “已经歇下了吗?”李淳一脸上似闪过失望,又朝里瞅了两眼,从袖袋里摸出一小瓶丹药来递过去:“那将这个转交给姊姊吧。”

    她的举止俨然是投其所好的天真,身为道士给喜服散的太女送丹药,不是讨好是什么?不过事关药物,侍卫倒也警觉:“此物还是由吴王亲自交给太女殿下为好。”

    “罢了。”李淳一说着就要转头走,却有小内侍从里出来:“吴王留步。”李淳一倏地站定,转过身:“不是说姊姊已经睡了吗?”

    内侍未多作解释,引她入内才道:“殿下适才在沐浴,不便见外客。”他说罢带李淳一继续往里走,进得一室,便感方寸之间,尽是潮气。

    李淳一只在幼年时来过这里。那会儿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里全是水,她十分恐惧,但李乘风却笑着将她拎下水,看她扑腾扑腾沉下去,又将她拎起来,捏住她双颊说:“连凫水都学不会,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说完再松手,让她沉下去。

    后来她仍不懂水性,但学会了在李乘风松手时屏息沉进水里,这样便不会呛到水,也不会慌张。李乘风不会让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呛水扑腾的蠢笨模样,便觉得没趣,不乐意再玩。

    从那之后,李淳一就再没来过这里。但这浴室内的气味,她却记忆犹新。何况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时,就已经复习了一遍这久违的气味。潮湿的,包裹着李乘风一贯喜欢的线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隐秘的、纵情之后才有的气味。

    李乘风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这件事,执事宋珍曾隐晦地与她暗示过。她曾想李乘风或许只是贪恋年轻美貌的身体,但她未料到,李乘风甚至染指女官,而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着大量机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医案。

    帝王的医案,对储君来说,是绝对的忌讳。

    因此李淳一才自觉与那女官保持距离,连对方求一张符箓她都不肯给。

    李淳一此时回想起狭路相逢时那女官的局促,甚至觉得那局促中藏着害怕。毕竟在这四处都是眼睛的宫廷大内,与太女密切纠缠,是件极冒险的事。倘若此事败露,不论是对她的仕途还是对太女而言,都极危险。

    为何要冒险纵情?这两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从冷水浴池里走出来的李乘风,便瞬时了然。

    李乘风披着单袍,身体很热,因为酒、也因为丹药。今晚几乎所有人都在狂欢,李乘风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欢愉,好像这盛会不属于女皇,而是为她自己庆贺。

    医案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吗?除了频繁发作诸人都知的头风,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

    然李淳一思忖之际,李乘风已是压了过来:“你来做什么呢?”

    “姊姊。”李淳一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只举起手里的瓶子:“我知姊姊喜服散,昨日有位练师给了我一些极好的丹药,遂——”

    她话还没说完,李乘风却抓过她手中药瓶:“好吃吗?你试过吗?”

    李淳一点点头。

    李乘风因为药物泛红的脸上浮起淡笑,看起来有些飘飘然。不过她道:“我虽喜欢,倒只是偶尔食之,太热了,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冷浴。”她一挑眉,“骨头疼。”

    她气息就在面前,李淳一感到了压迫,这压迫中有恐惧,更有厌恶。

    李乘风拔掉塞子,倒了些丹药出来,看着她微笑:“我吃不了那么多,就给你吃吧。”言罢她迫李淳一张嘴,一粒粒地将丹药喂进去。

    李淳一身为道士,比谁都清楚这丹药的奥妙。身体会发热,需饮大量的酒,意识会迷乱,渴望更大的欢愉。

    这丹药可以带来快乐,但它不过是饮鸩止渴,她从来都不食。

    不过现在,她甘之如饴地吞下李乘风喂来的丹药,并在可能会过量的瞬间,偏头拒绝:“姊姊,我想回去了。”

    “好。”李乘风迷乱却又别有意味地说,“回府好好睡一觉。”

    李淳一迈出殿门时神智还很清醒,她顺顺利利下了台阶,在夜色中继续穿行。有侍卫奉命跟着,送她离宫。归途漫长,药力渐渐发作,她手心开始冒汗,但仍竭力稳着自己的意志,好不容易撑到快要出宫,她却忽闻宫人的尖叫声。

    她循着那惊骇叫声看过去,只看到深夜槐柳下挂着的一具女尸。

    是殷舍人,是不久前还与她打过招呼的女官。

    她甚至叮嘱她“夜路小心”,但她现在只是一具冰冷尸体。

    像有当头冷水浇下来,李淳一脊背绷紧,身后却有侍卫催促:“殿下,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