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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如意挺着胸,抬着头,目光灼灼地走在刚下过雨的土地上,这些土地原本都是农田,上面种着水稻和棉花等各种作物,但是军队驻扎之后原来的主人就四散溃逃了。刘如意派人给他们送上了一点钱作为补助,就算是把这块土地暂时租下来了。
刚下过雨的土地有些泥泞,这种地形最不适合行走,一脚下去就会泥足深陷,想要把脚拔出来则要花费数倍于平时的力量。但是这一切都不能阻碍刘如意的激情,他大踏步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一脚踩下,淤泥覆盖了他的牛皮靴的一半,一脚抬起,四散的泥水在空中崩散开来,化作一天泥点。
刘如意不在乎,他此刻的内心已经完全被刚刚领悟出来的“大同社会”所充满,是以他不再饥渴,不再失落,不再畏惧,内心中有的只是对于“大同”的向往和期待。
那个人人不再挨饿、人人自由平等的大同社会,该是多么的美好啊!
他步履匆匆,向着公子讲学的高台大步走去,公子说今天要开讲“致大同”的方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其中,成为最早的追随者。
那个过去的刘如意已经死了,眼下活着的,是一个斗志昂扬、毫无畏惧的刘如意,一个战士、一个信徒、一个死士。
刘如意来得有些晚了,这是因为他在饭堂吃了很多东西,弥补了他三天以来缺失的能量和营养。刘如意从今以后不会再拒绝吃饭了,他要积攒所有可用的能量,尽力保存自己的有用之躯,为实现大同做好准备。
这个饭堂也是公子的独创,他把两百多个厨子集中起来,有些负责处理原材料,有些负责制作餐食,有些负责分发餐点,又雇用了一些周围的居民清洗餐具,大大提高了饮食的效率,也不需要士子们东跑西颠地去给自己找东西吃,剩下了更多的时间用来讨论这个“大同”。
刘如意今天不能站在高台上,因为今天是公子的专场,他的主要任务是听讲和思考以及赞同。自从今天在公子的启发下领悟了这个“大同”之后,他就彻底认定公子乃是上天降临下来给世人做表率的文曲星,而他刘如意的任务则是为这位救世主保驾护航。
为他保驾护航,为他扫除一切障碍。
哪怕牺牲自己的一切。
穿着红色济民服的生员们在家仆们的引导下坐在高台周围的位置上,他们的表情都不太积极,有惶恐畏惧的,这是给那天的屠杀吓破了胆,若不是还有一千士兵保驾护航,只怕现在就溜之大吉了;有满心愤怒的,这是被一腔正气驱使的读书人,他们愤恨阉党的暴行,决心与敌人战斗到底,直到最后一息;有满心迷茫的,他们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敌人,如何才能改变现状。
“公子会告诉你们的,他从来不让任何人失望!”刘如意在心里慢慢说道。
公子今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锦袍,上面用金线绘制着孔雀形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更增加了他的气势。
公子缓缓走上高台,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表情不悲不喜。
“各位,今天是一个沉痛的日子。”公子开口了。
刘如意观察了一下生员们的表情,大家都很清楚公子所指,因此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悲戚的表情。
兔死狐悲,在所难免,监生理论上应该是全国最优秀的读书人和高官子弟的后代,虽然眼下南京国子监的教学质量逐年下滑,生源质量也大不如前,监生们做官入仕基本上也只剩下了考科举一条路,和洪武时期大大不同,但是监生毕竟还是一个充满荣耀的称号,能成为一名监生也一度是刘如意的梦想。
而就在三日之前,他们被杀死了,像屠夫杀死猪猡一样,像乞丐杀死野狗一样,像顽童杀死蚂蚱一样,无力反抗地、哀嚎遍天地、稀里糊涂地被杀死了。
他们恐惧,因为这些人就这么容易的死去了,据说杀死八百六十二名监生只花了士兵们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愤怒,因为这些人是文人,是读书人,是圣人子弟,却如此容易地被一群武夫,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流氓们杀死了去;他们迷茫,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奉为圭臬的孔孟之道,他们敬若神明的历代先贤不能保护他们。
哪怕是黄子澄、方孝孺被永乐帝杀死,也是被帝王杀死,日后湛湛青史上自有他们的名姓,而眼下若是被大头兵们杀死,他们什么名字都留下,只会成为一张血淋淋的名单上的一份子,一个八百六十二分之一!
他们不怕死,文人英雄死则死矣,当留万世名,但是他们害怕这样无可奈何地死去,死前连一声能摇动万古的呐喊都无法发出!
“我和你们一样,都很害怕。”公子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个一路胜利的文曲星、这个才华绝世的少年郎、这个足智多谋的“柳改制”,你也害怕了吗?你也被那些淋漓的鲜血吓住了吗?你也不敢去面对那些士兵泛着冷光的枪头,燃着火花的鸟铳了吗?
是啊,你肯定怕了,要不然,你怎么会逃进这营地之中,不敢再发一言了呢?
柳旭,你怕了!
士子们沉默着不说话,刘如意似乎听见了他们无声的呐喊,无声的指责:他们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你为什么没有一起死在那里?
刘如意内心怒吼,他想要为公子辩解,想要帮公子回答,但是他不能,他今天只有听的份。
“对,我很害怕,当那些士兵拿着刀枪看着我的时候,当那些大头兵把火绳点燃的时候,当那些士兵把弓弦拉满的时候,我很害怕。”
“我,柳旭,或许真的是天上的某个星星的转世吧,这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很多知识,知道很多从来没有任何知道的东西,如果说这些东西是转世带来的,那么我或许真的是一个星星的人间化身吧。”
“但是,眼下,我和你们一样,只是个普通人,见了刀枪会害怕,被火枪打中也会死,被人追杀也会逃跑。”
刘如意很惊讶,公子竟然这样贬低自己,他难道不知道,这样是在损害自己的威信吗?
生员们有些骚动,他们似乎也没有想过公子竟然这样诚实,一个生员,一个刘如意根本无法判断是不是托的生员站起来大声喊道:“柳公子,这怪不得你——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个王在晋狗贼竟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对监生下杀手呢!”他似乎有挚友死在那一场屠杀中了,所以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长相很粗犷,黑黑的脸,粗糙的面庞,不像个书生,倒像个农民。
谁也没有指责他,大家都很伤心,于是,哭声好像传染了一样,从这个人传到了那个人,从东面传到了西面,从南面传到了北面,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整个场地就变成了集体哭泣的现场。所有人都在哭,但是哭的理由不同。有的哭,哭的是朋友的死亡;有的哭,哭的是生员书生被残忍屠杀;有的哭,哭的是自己命途多舛,竟然遇到这种凶险之事。
不是说好了一路顺风吗,不是说好了有文曲星带路一路平安吗?不是说好了平平安安就能做官吗?为什么会有人死去呢?
刘如意几乎可以听到某些士子的心声。
他撇撇嘴,他看不起这些人,这些人只想着获取而不知道付出,他看不上。
公子擦了擦眼泪,看着生员们哭泣,良久,等到很多人哭闭过气去,等到很多人哭不动了,突然一声大喝:“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哭能让死去的人起死回生吗?哭能帮助咱们打败阉党吗?都给我停住,我有话要说!”
生员们三三两两地停住哭泣,他们看向这个曾经带给他们无数胜利的男人,希望可以再次从他身上看到奇迹。
“咱们为什么会遭到屠杀?为什么无力反抗?归根结底,就是咱们没有武力,没有势力!没有本钱,没有本事,没有刀枪,就算再有报国之心,就算再有报国之志,也只能是给人杀来杀去的猪狗牛羊!”
“各位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柳旭受够了,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了!各位从大屠杀也看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时代了,现在不是太学生上街游行就能让当政者畏惧的时代了!现在的时代,手里有刀枪就是草头王,就敢屠杀生员士子!”
“我们该怎么办?任由他们屠杀吗?不,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如果训练军队,不说根本没有人会,这样做完全就是造反,朝廷不会允许的!”一个生员高声喊道:“公子,您给大家指条路吧,我这几日夜夜睡不着,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死去的兄弟啊!”
“是啊,公子跟我们说说吧,都说你今天要讲‘大同’,这个大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生员们或许并不想知道大同,又或许他们压根就不相信大同有可能会实现,但是今天他们需要一个答案来为自己解脱,需要一个渠道来发泄,所以他们必须去问,必须作出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
哪怕只是骗骗自己,只要能让自己的良心有片刻休息,那也是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