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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爬山,爬家乡的山。
家乡的土地虽然平旷,但是并不是没有山的啊,他头上扎的是白色的头巾,身上穿着青粗布梢子,脚下穿得是千层底的布鞋。那梢子很简单,用三尺布就能做成,前面后面各一块,好像牛鼻子一样。那青布的质地真粗糙啊,直到现在,王二狗都能回忆起那种粗糙的布匹在身上划过的触感,那种触感简直就像是用人在用砂纸在你的皮肤上擦来擦去,如果不立刻脱下,只怕用不了多久人的皮肤就会发红。
自己当时怎么会穿那种衣服呢?
是了,人总要有一件衣服遮身的,否则和野兽有什么区别呢?而自己当时的皮肤早就因为频繁的摩擦而变得粗糙而迟钝,哪里能感受到这种摩擦的痛苦!
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囊,里面有半块饼子,这饼子是拿粗麦子做的,里面好像还混进去了不少沙子,吃起来咯牙得很,若是不懂的人上来就大口去啃,只怕会伤到牙齿。只是,谁会奢侈到大口吃饼呢,这么宝贵的粮食,大家都是小口品尝的。
这年月,这顿能吃到粮食,下一顿就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了,几乎每个人都是把一顿饭当成最后一顿吃的。
王二狗慢慢爬山,这山不高,看上去也就一二百丈,他有信心在一上午之内爬山去。至于爬上去之后干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北直隶的山都是些石头山,山上光秃秃的,这些天又没有下雨,没有什么植物,偶尔有那么一两颗绿色的树,也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好像病了很久的老牛,再也拉不动犁了。
王二狗腿脚很好,走得也很快,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布鞋踩在石头的山路上,不打滑也不踩空,踏得稳稳当当。
他听见一声鸟鸣,那是一只山和尚,那是一只多么美丽的鸟啊,它头上有一个醒目的羽冠,黑黄相间的颜色让他看上去不像个和尚倒像个威武的大将军,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叫它“山和尚”!这鸟的叫声很好听,远远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再吹一把笛子,这悠远而清脆的声音就在山间田野冲突回荡,几乎是霎时间整个世界就充满了鸟鸣。这鸟可是一只好鸟,它吃蝼蛄,还吃金针虫,还能吃天牛,这些虫子都是害虫,会毁坏庄稼。
“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飞起来,像你一样自由呢?”王二狗看着远处翩然飞舞的山和尚,喃喃自语道。
到了山顶,树木就逐渐多起来了,兴许是山下的树都被人砍光了,这山上的树还没人来砍,不过估计也是迟早的事情了。王二狗的爹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他来山上认树,爹爹懂得可真多啊,他指着那些树,告诉他:那个是臭椿,和香椿长得像,但是是臭的,不能吃;那个是槐树,槐树也是鬼树,上了年岁的槐树都是有精灵的,不能轻易冒犯,要喊“姥姥”;那个是大叶杨,这可是一种好树,树形高大、美观,树干灰白、端直,简直就是个高大威猛的官老爷,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高大、正直!
爹爹还教他认各种花儿,有什么金叶犹、太平花、紫珠、金银花、酸味草……爹爹教得很认真,他却总是想着什么时候去喊着伙伴们掏麻雀窝,什么时候去抓田鼠,以至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没记得多少,而现在爹爹死了,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想学也没得学了!
王二狗在山上待了一会,认了十几种花木,倒是认出了七七八八,这让他很开心,毕竟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觉得这样也算对得起爹爹,所以很满意。
但是自己来山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他不知道,于是他继续往山顶上行进。
山顶上风光真好啊!王二狗睁大了眼睛,向四面八方远眺着。这顺德府平原很多,山地则相对较少,他放眼四望,竟然到处都是四面交通的平原,这些都是农田,地里长着绿油油的小麦,那是刚种下去不久的庄稼。这些田地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布着,这边的土地可能是一个扇形,到了那边就是一大块方形了,还有一家的土地是圆形的,看上去整个大地就像是一张纸,有一个小孩在那上面花了一个又一个图形,这就构成了整个顺德府的农田分布。
田里的庄稼真多啊,王二狗能看到的差不多就有几十万亩,这些田地里面都种满了庄稼,看上去真让人开心!
若是这些庄稼都能收上来,那得是多少庄稼啊,做成烙饼、油饼、馍馍还不得可着劲吃都吃不完!
但是王二狗知道,种田的人从来都是吃不起白面的,这些庄稼是佃户们种的不假,但是这土地可都是老爷们的,据说有皇帝爷爷的皇田,有皇亲国戚的田,有大官的田——但是唯独没有穷苦人的田!
但是王二狗到底是爬到山上来干什么的呢?他早就知道了这些田不是自己的,又何必来山上去看?
王二狗于是下山了,他的家在不远处的白岸村,这是个人数不多的小村子,安静、祥和,也很穷困。他家是一个茅草做成的房子,这房子既不结实,也不挡雨,一到了下雨天就是洪水泛滥,连搁脚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他还是得回去,这毕竟是家啊。
母亲坐在院子里编柳条筐,这里不时兴织布,妇女们都是编筐子。母亲编筐子是一把好手,眼看着一大堆柳条,她眨眼间就能给你用完,编出一大堆又好看,又好用的筐子来。但是这筐子都是不值钱的,哪怕拿到集市上去卖,一个月编出来的筐子也卖不到一钱银子。但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平常都是租别人的土地来种,父亲得病死了之后就更没有办法了,只好干点杂货、打点零工混个半饱。
母亲穿着花布的布袄,脚下穿着草鞋,头上用一根细木棍插着,这就是她全部的衣服首饰。她的面容憔悴,这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的必然后果,她的头发已经斑白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头发在一头的白色发丝里面显得又孤单又可怜,因为汗水打湿而紧紧贴在她的面颊上,这让她显得既狼狈又虚弱。
“娘!”王二狗走到母亲身边,喊道。
“二狗,你回来啦!”娘好像很开心,她放下手里的筐,一把拉过王二狗来:“你回家啦?你怎么回来了呢?让娘娘看看,你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王二狗很奇怪,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乡啊,娘又怎么会说他回家了呢?这是对出远门的人才说的话啊!
“娘,你是不是没睡好?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啊!”王二狗摸摸娘的额头:“不烧啊!”
“二狗,说啥傻话哩,你不是去出家了嘛!”
出家!
王二狗的脑袋好像雷震一样轰鸣起来,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已经出家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往日那个活泼可爱的王二狗了,他再也不是了!
他眼前一黑,醒过来时又是一副情景。
他们兄弟六个一起坐在家里吃早饭,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作为最大的孩子只能站在灶台上吃饭。
娘给每人倒了一碗面糊,这面糊里面八成都是水,刚喝下去还能觉得吃到东西了,时间一长却根本都不能支持。
娘自己没有吃东西,她坐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吃,仿佛这样自己就吃饱了。
“娘,你吃吧,我不吃。”二狗将自己的那碗递给母亲,母亲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了,她笑得是这样的开心,以至于王二狗宁可永远不吃饭换取母亲能一直这样笑下去。
母亲闻了一闻,把碗还给了他:“你能想着娘,娘就知足啦,娘不吃,你吃!”
他们就这样相互推让了很长时间,最后达成妥协,一人吃一半。
兄弟六个吃完了饭,静静等着母亲说话。他们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吃过饭了,这说明母亲有什么事情要宣布。
母亲的表情很哀伤,也很无奈:“咱家已经没粮食可吃了,你们今天吃的就是这家里面最后一点粮食。”
“娘,别人家都有粮食,为啥咱家没有!”老五那时候还很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他虎头虎脑,样子很可爱,只是实在太瘦,瘦到可以看见他的肋骨。
“唉,娘没有本事,你们爹又死得早……”娘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了。二狗走上去,舔了舔母亲的泪珠,那是咸味的。“娘,咱们不哭,你说怎么办吧。”
“你们小叔昨天回乡了,说是要找几个咱们村的孩子出家,娘想着,留在家里也是个死,倒不如出去闯闯,说不定还有条活路。你们要是谁在那里当了官,还能捎回来点银子补贴家里。”
王二狗脑袋轰一下炸开了——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自己出家前的情形啊!
而出家,可不是去当和尚,和尚都是有度牒的,哪有那么好当,出家是进宫当太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