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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二十五)
第二十五个瞬间:广州琐事
崇祯四年十二月下旬,广州
又一个夜晚过去之后,四季温暖的广州城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
当很多惯于晚起的广州市民还在睡梦中时,惠福巷的少东家张毓就挟着他的书包,慢慢的从祖传的核桃酥小店踱了出来。几位早起正在下铺板的老人家看见他,纷纷热情的打招呼:“……虾米仔返学啦”,张毓也一一见礼,身后留下一片赞叹:“……真是知书达礼,我家大头几时才能学到这样呢”
十五岁的张毓,目前正在就读南隅社学,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也是街坊口中的好学生。只是他转到永清街(现北京路南)的时候,却忍不住驻足流连起来——街道不宽,却正在修建一条镶着两根铁条的轨道,大家纷传这是髡人的马拉铁路,到时只要几文钱就可以坐到珠江边在建的“大世界”。张毓还没见过马来拉过车,倒是常有小铁车在轨道上经过,只要两人上下压动就行走如飞,每次见到都看得他目不转睛。
流连了许多时间,张毓到了社学已经迟到,不过教书的老先生果然还没到,只有学长带着大家背书。这先生眼下正迷恋髡人六合彩,有次上课的时候,一帮学生正读到:“……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先生突然跳起来高呼:“……吾得之矣”!吓了正在走神的张毓一跳,接着先生急忙冲出屋外,丢下一班学生大眼瞪小眼。
后来,张毓才听学长说,原来是先生在书中找到了六合彩的号码,还中了三等奖,拿了五两银子呢。从此,先生对博彩的热情更加高涨。上月的时候,张毓竟然在一家六合彩店门口看见先生和一帮短衫的力工口沫横飞的讨论热门号码,完全没有课堂上那种清高的样子,最近更是已经基本看不见他来上课了
众人有口无心的背了几段书,学长就宣布:“……先生要大家仔细观摩《时文选》第十三篇。”
接下来,那些听话的好学生自然是老老实实拿出书来研究文章。而不那么听话的学生么……张毓身边的李子玉一阵挤眉弄眼,而张毓则很有默契的推了推另两位好友曾卷和陈识新,随即四人就收拾起书包,大摇大摆的逃学了——反正学长从来不管。
跑出书斋,一众好友说说笑笑尽情享受逃学的乐趣。街边一个租书摊的摊主看见他们招起手来:“几位少爷,最新的三国演义公仔书到了”几人顿时停下脚步,赶上前一人取了一本连环画,在人群中找张凳子上埋头看了起来。唯有家境不怎么好的陈识新不舍得花钱,只把头凑在后面看。
这澳洲人印的书虽然都是俗体字,但只要看惯了也没有任何问题,何况这书画工精美,连几个阿婆也看得津津有味。当然,她们看的是才子佳人、侠客妖女之类的戏剧故事,看到苦情处还要抹上几把眼泪。
良久,几人才恋恋不舍得将连环画放回书架,又上下搜寻了一下,见没什么新书,就付了钱挤了出去。还不忘高叫一声:有新三国演义到了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们啊!
“……还是关老爷厉害。”走在街上,思维依然沉浸在书中的少年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下一集就应该打上许昌了。”
“……屁!没看下集预告是走麦城。”
“……是先吓死曹操再走的麦城,我婆婆告诉我的。”
“……别吵别吵,再过十天下一集就出来了。”
“……这三国演义公仔书一旬才出一集,真等不及啦。”
几人说说笑笑,随即在街边看到一个新鲜玩意儿: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奇怪的摊子后面叫卖,旁边挂了个“澳洲名物”的幌子。少年们好奇地凑过去,看着那男人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盆子,不过却又比盆子高深,在中心的地方钻了洞,有金属管支撑着一些什么机械,而一团火光正从那个仿佛金属小罐子一样的中心部分下面点燃起来,随着小贩的脚踩着一个踏板,那个部分就开始旋转不休,发出嗖嗖的摩擦声。然后那个小贩又拿出一个小纸袋,把里面的“澳洲白糖”倒进那个旋转的罐子里。
接下来,眼前发生的事情,让少年们瞪大了眼睛——只见无数纤细的白色丝线,在那个大盆一样的东西里悄然出现,丝丝缕缕的,仿佛蛛丝一般,而男人则好整以暇的用一根钎子在盆子里绕了绕——很快,那些缠绕起来的丝线便成了一大团蓬松的团块,“……棉花糖!可甜着呢!要来一串不?”小贩笑着问。
心头痒痒的少年们纷纷摸出几文铜钱,每人买了一串,先是小心地咬了一口,顿时感觉到糖果的清香慢慢地浸润了舌尖,接着,众人就大口小口的撕咬起了那棉花糖球,那甜蜜的感觉更是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可惜这种东西似乎甜的过分了点,似乎吃起来的感觉已经有些腻了。
吃罢棉花糖,众人继续上路,很快走到珠江边,眼前出现了一块船状的大石头,正是海珠石,时为羊城八景之一,称为“珠海晴澜”,石上建有文溪祠,远远望去,祠里人头攒动。他们没去凑那热闹,而是转到江边的“秘密基地”:堤边一棵大榕树下。刚在树荫里坐下,陈识新就迫不及待从书包中掏出澳洲炭笔,开始临摹刚才看的连环画。另外三人对这个画痴已是见怪不怪,曾卷提议说:“……玩三国杀吧!”
李子玉边掏书包边说:“……别急,昨天我家买了髡人的一个新游戏。”
张毓伸手拿过来一看:“……大明辅弼?是不是髡人的升官图啊?”
“……比升官图好玩多了,听说是髡人亲王手创,髡人最喜欢拜此先贤,可保佑家宅平安呢”
然后,大家一边听李子玉讲解,一边自己研究说明书,很快就上手了,并且越玩越投入
“……你勾结阉党!”
“……我要上疏自辩!”
“……首辅的圣眷就快没了,快弹劾吧!”
牌战半个时辰,李子玉成功登顶位极人臣,三人一边互相开玩笑一边收拾,话题很快引到了辽事,拜髡人近年来出版的各种军事杂志的福,几位少年已经不再把武将决斗当成打仗的主要内容了——那些曾经杂志上读过的文章,很快转化成了他们自己的思想,争相从各人的口中喷出:
“一定要结枪阵,此乃黄石大帅的成名绝技!”
“没错,只要一起向右刺,鞑子便无计可施!而且摇动长枪还可以破箭雨喔!”
曾卷得意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摇头晃脑的说:“就算鞑子善战,能以一当十,其部众能战者最多不过二十万,我大明人口众多,即使百中择一,精择二百万枪兵,灭髡屠鞑必矣!可恨朝官尽为酒囊饭袋,诛尽朝中诸公,辽事髡事皆不足虑也!更不消说西南蛮夷了!”
张毓嗤之以鼻:“……二百万?哪来的那么多钱募兵?”
“……辽东沃野千里,辽民被屠戮一空,可授精兵以战士授田证,复辽即可得田,众将士敢不用命?”
张毓还未张口,江面上一声汽笛传来,一艘髡人汽船推波鼓浪,溯江而上。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一阵无力感还是涌上各人心头。陈识新也放下炭笔,喃喃道:“……髡人火器凶猛,奈何?奈何?”
李子玉冷笑道:“……髡贼火器虽猛,我大明亦有大杀器未出耳”
张毓知道李子玉的大伯是广州前卫千户,所以经常吹嘘可以看到大明的《武备志》,当下问:“……是你上次说的火龙出水吗?”
“……非也,非也。”李子玉摇着手指也学着转起文来:“……此物号为飞空砂筒,取两个火箭颠倒绑在一起,射中敌船篷可喷射毒砂,专伤髡贼眼目。”
“……那也无甚出奇之处啊!”
“……最奇的是喷完毒砂之后,另一火箭即可向后起火发动,飞回本营,髡贼虽火器犀利,应当也从未见识过,心下必惊骇莫名,我官军乘势掩杀,破髡易如反掌!”
——李子玉没有说的是,这等破敌神器仅存在于纸上,整个广州都没人见过实物……但众人皆不知内情,于是纷纷赞叹叫绝,曾卷更是激动:“……我大明人才济济,髡贼虽逞凶于一时,必不及我天朝也!”
可张毓在兴奋过后,回头仔细想了一下:此等神器就算新奇,可又能吓得了几人?唬得了几次?还不如把飞回的火箭取消,多装点毒砂火药岂不更好?但李子玉家里代代为武官,且能看到他们普通人看不到的书,算是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的贵宾,所以自己还是不要当众质疑了吧……
而那边厢的曾卷已经激愤起来:“……我大明有此神器却不能用,正是因为这些贪官污吏和髡贼勾搭粘连,听人说髡贼前日里还在紫明楼私下里召集广州士绅官宦,开什么海天盛宴群莺会,放荡之声传于楼外!欲亡其国,先坏士风,髡贼用心何其毒也!”
“……髡贼无君无父,生性好淫,最惯于勾搭无耻之徒!”
他们几个小书生骂得来劲,一直沉默的陈识新却吞吞吐吐的说:“……其实我觉得髡人也不错啊,至少从不扰民,就是商人也喜欢和他们做生意。”
李子玉顿时不满地讥笑起来:“……你这么给髡贼说好话,怎的不去剃头投奔?”
而张毓却恍然大悟:“……莫不是……识新你去接触了髡人?”
这一下,众人立刻精神起来,一起起哄要陈识新吐实话。陈识新推却不过,只得承认自己昨日里实在好奇,跑去江边的“大世界”工地游玩。“……那个大世界,果然雄伟”,陈识新吞了下口水,如此形容说,“……到处是铁架镶玻璃,虽未绘龙画凤,却另有一番震撼”。看得兴起,忍不住就掏出纸笔开始画起来。
正画得起劲,身边却响起声音:“这里透视得不对”。陈识新顿时猛地一惊,回头望时却是个面带微笑的髡人,剃着板寸头,身材高大挺拔,一口北方官话,显然是个真髡。
之前,陈识新也曾远远看见过真髡,这么近却是第一次,心中固然是有些害怕的,但却也同样有些不服——他是因为看了髡人书中闻所未闻的插画,心中痒痒,所以也买来炭笔临摹,虽无老师指导,全靠自己的天分,但也画得总有七八分相像,观者无不称奇,现在却给人批评不对,心中自然不服气。
但那真髡却是个好为人师的性子,索性在他身边坐下,和他讲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什么透视原理绘画技巧,还拿了髡人画册出来,那栩栩如生的油画和素描写生,登时让陈识新大开眼界。最后,那个貌似画师的真髡,甚至还邀请他去临高,说那里有专门学画画的地方,学完了绘画也容易找工作,待遇绝对从优。
“……你不是真想跟着那个真髡画师去临高吧?”李子玉正色道:“……那可是从贼啊!”
“……我真的想不好啊!”陈识新的眼内满是迷茫:“……其实我真的不想再读书了,反正以我的水准,是怎么都考不上秀才的。我只是想画画,想到能画出那样的画作出来,真是死了都值得真髡”
一想到自己将来的前途,众人也嘲笑不起来了,登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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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几个小伙伴之后,张毓一步懒似一步往家走去,才到街口的茶居,就听见有人叫他:“……少爷!这里这里!”,晃眼看去,原来是茶居里的说书人。张毓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说书人又讨好的推过来一笼素菜包子:“……少爷,吃包吃包!”——张毓这些日子以来一向省钱不吃午饭,正好大快朵颐。
待到张毓用完茶点。说书人才满面笑容地递过来一本《故事会》——这说书人是个半文盲,所以一向请张毓来读这些市井读物,作为他说书的材料来源。
于是,张毓扯出手帕擦了擦手,翻到连载《亲热天堂》,小声读了起来:“……上回说到那冠西公子将书箱送去修理,竟失落了夹层中的几百幅秘戏写真图,轰传一时,娇娇小姐羞愤几欲自尽……”
读完良久,说书人才清醒过来,擦擦口水:“……这澳洲人果然花样多,还有没有劲爆点的?”
张毓翻了翻:“……这两篇市井奇闻不错:海天盛宴群莺会,香山县地窖藏奴案……”
读完了书之后,说书人又塞给了张毓五文铜钱,加上这几天不吃午饭存下的饭钱,买下一期《战争史研究》的钱应该够了……想到这里,张毓的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家里,正在铺子门前生闷气的母亲看见儿子回来,也不由得露出笑容,跟在后面不停问学习情况,还端来一壶热茶,一碟刚烤出来的核桃酥。张毓想下楼帮父亲敲核桃,母亲还不干:“……后生仔专心读书就行了”。接着又絮絮叨叨说生意难做,又给当差诈走了几百文,今天相当于白做了,你看东面的裁缝铺家少东考上了秀才,当差的乞食的都不敢来了,咱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云云……
“……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到秀才啊!”带着这最后的叮嘱,聒噪的母亲终于走了,而耳边终于清静下来的张毓,则一脸悲壮打开《时文选》,先生强调要观摩的第十三题是个截搭题,还是莫名其妙的无情搭:“君夫人阳货欲”,看下来不过是些莫名其妙的破题,东拉西扯的承题,空洞无物的起讲,张毓顿时感觉心中一阵阵气闷厌烦,勉强看了一会儿,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随手把书推开。
虽然“一定要考到秀才的誓言”还在耳旁回响,可张毓终究忍不住从书箱里取出本《战争史研究》来——他之前早已通读过几遍,但看下来还是那么新鲜和激动。翻到封底,乃是新书广告:澳宋科学幻想名著闪亮登场!科幻大家呕血之作!本年度您不得不读的大作!震撼心灵的奇妙探险!澳宋出版社倾力巨献!
摩挲着《从地球到月球》的书名,张毓满心都是好奇——那幻想小说,他是读过的,手里这本《战争史研究》之中,就有连载政治幻想小说《祖国》,说得是日月朝给蛮人水青国入侵亡国的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大明和建奴,不过官不举民不究,也没人多事去告官,纵然有多事的,官府恐怕也只会嗤之以鼻:“……大明怎么可能亡于女真之手,还神州陆沉三百年,荒唐荒唐!”
但科幻小说,张毓就从来没看过了,实在心痒难耐,只是这书价也让他动摇——虽然自从这澳州人来了之后,就把旧书坊打得落花流水,书价是几成几成的往下跌,可自己只有父母偶尔给的一点零花钱,这澳州人的新鲜东西不停地出来,一会儿是拉澳片新番,一会儿是军舰拼装模型,这点钱根本不够花啊。
回想起上午陈识新在珠江边说的话,张毓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其实,社学里能中秀才的有几个?大部分家长送儿子上学,也不过是想学认几个字会看账本而已。可就算是不读下去,回来继承家里这个小铺子做一辈子糕点,张毓也觉得有些失落和无聊,外加一丝淡淡的不甘心——自从髡人来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如此精彩的大千世界,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自己“心野了”,原来心目中唯一走向成功的金光大道,现在看起来却是那样的狭隘而又闭塞……
然后,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开始在张毓心中悄悄萌芽:
“……既然读书这般无趣,索性叫上识新,一起去传说中的临高‘髡城’闯荡一番如何?”
——另一方面,正当广州的大明土著,以各自的眼光看待闯入他们生活的“澳洲髡人”之时,进入广州的“髡人元老”们,也在通过他们的眼光和途径,了解着大明土著对自己这些外来者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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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外,澳洲人建设的“大世界”工地
由于时近年关、工人纷纷回家过年的缘故,这座规模宏大的商业娱乐综合性建筑,目前已经基本停工。原时空的城市规划专业毕业生,临高建筑总公司的祁峰元老,在最后一遍核对了“广州大世界”的施工图纸,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也伸着懒腰离开了工程指挥部的板房,转回附近的临时住处。
得益于二十一世纪初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临高的诸位元老中有好几个学城市规划和干城市规划的。不过当权的执委会都是“工程师治国”信条的推崇者,按照某位大佬貌似已经进化成机械式函数计算机的头脑,世界上的一切工作都可以分解为n元n次方程或者矩阵,城市规划无非是由产业配套半径,资源供给半径,本地支持能力和投资规模组成的四元矩阵,至于什么艺术性和美感则纯属多余。
不过祁峰的看法却完全相反,出生在杭州老城区狭窄街巷里的他,在小学时候见到了一本国外城市风景挂历,被狭窄生活环境压抑的内心忽然找到了释放通道,从此他开始自学建筑绘画,疯狂的阅读与东西方建筑有关的一切。之后,这种追求建筑美感的信念,支持他考上了著名高校的城市规划专业,支持他成了一个兼职的建筑画家,然后又支持他换了好几份在地上打格设计下水道的工作,最后支持他毅然回到古代,只为能够亲手兴建起许多充满性格和美感的标志性建筑。
但是,即使来到了十七世纪的世界,元老院暂时也很难给他提供实现理想的机会,所以这个超理想主义的元老只能把一腔热情倾注于画纸之上,每天涂涂抹抹,苦练画技。因为临高的油画颜料尚不能自产,在澳门也很难买到当时的油画颜料和画笔。他只能用碳棒不断的苦练素描和速写。在临高的时候,城里城外稍有历史的建筑全给他画了一个遍,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祁元老手持速写本,矗立在荒烟蔓草或者废墟之上,对着某个残破的建筑物凝神挥毫。不时还可以看到他在破烂的古建筑上爬来爬去的身影,于是祁峰就在元老院里得了个绰号“临高的梁思成”――遗憾的是没有一位林徽因女士陪伴。
在这回来到广州主持“广州大世界”娱乐商城的建筑工程之后,祁峰也经常利用闲暇时间四处闲逛,取景写生。在昨天的时候,他还偶然遇见一个蹲在大世界工地外作画写生的当地少年书生——不得不令人惊叹的是,这位少年书生在既没有美工教科书也没有老师指导的情况下,仅仅凭着个人兴趣和参考元老院出版物里的插画,就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落笔画起来多少有些错误和纰漏,但毕竟瑕不掩瑜。
于是,祁峰便很热心地指导了这位少年一番画技,还想要邀请这个难得的好苗子去临高学画,甚至有亲自收个徒弟的念头——当然,祁峰也知道这事成功的可能不大,对方并非那种衣衫褴褛走投无路的穷孩子,而是知书达理的少年读书郎,怎么说家里也应该是有点产业和地位的,所以很难放弃士子的“正途”,跑到临高来投靠元老院,还是为了绘画这种被人看不上眼的“小道”……
哎,世事总是不如意者居多啊!
带着一丝微微的惆怅,祁峰推开了临时住处的房门,看到广州站的负责人,“广州大世界”的未来主管郭逸正坐在桌前,阅读着一本手抄书,标题赫然是《髡事指录》。
——《髡事指录》这本关于明朝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些穿越者的“奇书”,临高的“澳洲元老”们也是早有耳闻,但让祁峰感到奇怪的是,作为常驻广州的外派人员,郭逸应该早就看过这书了,为何如今又要重新翻出来再看?莫非这等胡说八道的奇谈怪论,也值得反复研读不成?
“……因为《髡事指录》也有很多个版本,越新的版本内容越多。事实上,这本书从一开始就是临高县的几个书生联合创作的,等到流传开来之后,每一次被人传抄,都会加上他们自己听说的传闻和感悟。”
郭逸慢吞吞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这样回答道,同时把手中的《髡事指录》翻开,推到祁峰的面前,“……这些我用红笔画了圈的,都是新出现的内容,你不妨看看,还挺有趣的。”
祁峰定睛望去,当即就看到了《辟火图》一节:“……蓝田叔藏海外辟火图册页四卷,曰《龙阳穴》、《狱中华》、《利火罗》、《迷离梦》,金襻银带,宝之甚秘。四卷者,皆描摹前朝龙阳情事,刻画精奇,虽章侯、道母,亦自愧弗如。田叔久欲访求其人,而未得其便。某日,田叔逢张天孙招饮,偶语之,陶庵抚掌大笑曰:“此前宋遗民居澳洲者所弄狡狯,不料田叔亦是知音!”遂引入书斋,牙轴玉签,不下百数,皆以海外水玉箧函藏,复有《金瓶梅奇传》一函,笔法一似田叔所藏,而尤精也……”
“……哎,想不到明朝书生居然对搞基的耽美漫画这么感兴趣?我还以为只有腐女才会喜欢看那种东西呢!”祁峰不由得连连摇头,“……还有这‘辟火图’又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从晚明一直到清初,搞基玩娈童都是士人的流行风尚,这段文章里提到的‘陶庵先生’张岱,就是以自命‘好娈童’而著称的世家公子。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也一样搞基?
至于辟火图么,就是春宫图的意思,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民俗之中,火神一般以女相下凡放火,所以藏书者认为在藏书楼里挂上春宫图,就可以让女神害臊而无法纵火,因此得名。”
——这个诡异的传统民俗,让古建筑爱好者祁峰同志一时间颇感囧囧有神:想象一下吧,按照这样的传统习惯,如果后世没有经历破四旧的话,那么在每一座加油站、易燃品仓库和图书室的墙上,都要在“小心火烛”的标语上面,煞有介事地贴一张男女交合的春宫图……这场面真是太美不敢看……
再看下去,下面还有一篇画了红圈的《髡人食物豪奢》:“……余居南京时,有海商刘某曾数往临高,与谈髡中事,历历如数。髡人效古人钟鸣鼎食,鲜少各炊,聚食于一处,称“食堂”,如庙观斋堂之属。每食必有鱼肉,菜蔬各十余味,炊饭全以精米,食者尽饱而止。虽假髡雇伕,亦只少减菜蔬尔。假髡新附,敬化可坐食旬月,故粤琼间贫者无以维生,往往以此为求活之门也。
我朝征人行粮,依律就食地方,而或有不足,兵怨地方,往往多事,或骚扰,或行掠,时有衅谤。若兴大工,民夫食粮多缺,强者或得一饱,弱馁者不免辗转于沟壑。髡人出师,自运粮秣,餐食反比常时增给,故兵不扰民,民亦安之若素。髡人兴工,虽大众以千计,犹人人得食,且较在家为胜,是故髡人招工,民多争往,至有相骂相打者。
按髡人初起,食口尚少,后收纳假髡,动辄以万计,食指浩繁,而皆若此供食。计之我朝,虽官府万万无能办此也。髡人能行此事,非以“其性豪阔奢侈”即可解也……”
“……呵呵,把食堂类比成寺庙里的斋堂……还什么钟鸣鼎食……嗯,不过,好像也有一点道理,在古人看来,铜鼎和不锈钢饭桶相比较,确实恐怕还是饭桶更扎眼……至于钟鸣么,临高那边午休吃饭的时候都用电铃,在没通电的地方,好像确实是也有鸣钟的……”
祁峰一边如此摇头晃脑地评论说,一边又翻到下一篇画了红圈的《女髡》:“……宋末,髡人初亡时,多只身得脱险境,家眷女子皆尽散去。至于澳洲,男女之数十一也。而髡者多为前朝贵胄之后,澳洲土女多黑丑之属,髡皆避之。故初时人丁不兴,经百余年之生息,人丁乃十数万,女髡不足五一之数。故澳洲风俗,皆视女子为珍宝也。若妇人怀胎十月得女,贺者盈门,曰得千金家财也,此因髡人法度异于中原,男女婚配时需上报官府曰“登记”,男子若休妻时,其财货半数属女子也。髡人丁少,故女髡与工农之业者无异于男子,以高挑天足健妇为美。或曰髡礼崩乐坏,女髡常有一女多夫之事。然思之此恐因人丁过于稀疏之故也。髡人据粤琼之地后,大事收购中原女子,多选天足身长健壮者。女髡训之以房中术,此等女子皆谓之曰“秘术”,配与髡人为姬妾。又或闻,髡人争姬妾有以火铳互射而至死命者……”
“……争姬妾有以火铳互射而至死命者?”祁峰先是有些困惑,随即大惊失色,“……虽然当时没死人,但是……难道当初那场‘女仆革命’,居然传到明朝土著的耳朵里了?”
——在第一批女仆或者说“小蜜”培训完毕之后,诸位元老曾经因为分配问题而爆发过冲突,虽然没有弄到打死人的程度,但那情形也很是不堪,跟后世街头运动有得比……
“……天晓得,虽然这事很丢人,元老院当时下过封口令,但等到下令封锁消息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东门市的土著和归化民或许略微听到了些什么,而这世上总是不缺少喜欢八卦新闻的家伙。”
郭逸摊了摊手,“……我们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就兴文字狱,风闻擅议者一律斩首吧……”
如此闲谈了一会儿之后,郭逸才提起了正事——华美国、东岸国和“真”澳洲人的联合舰队,如今已经从巴达维亚起锚北上,准备在临高召开全球穿越者峰会,讨论一系列权利和势力范围的划分合作问题。
临高元老院自然对此事高度重视,下令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之外,全部在外的元老一律回来开会。而祁峰自然也在召回之列,郭逸此次就是来通知他先动身去香港基地,然后在那里乘坐海军战舰回临高的。
不过,就在临高穿越者元老院体系内的实权派人物,都在络绎不绝地赶回海南岛的同时,却也有一名位高权重的领袖人物,顶着冬日里呼啸的寒风,独自踏上了北行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