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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相州城,昼锦堂。
这座象征着“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北宋名臣韩琦,历仕仁、英、神三朝,位极人臣、辉煌一生的建筑,就矗立在相州府衙东侧。煌煌建筑之中,楼阁园林错落。与这一座座精致典雅的殿阁相比,一旁的相州府衙就显得低矮凋敝,如同陪衬。
而昼锦堂的大殿,更是规模宏大,建筑奢华。大殿之侧,当年韩琦亲手种下三株老槐旁,一块高八尺、宽半丈的石碑,便是名传天下的三绝碑。这块由欧阳修撰文,蔡襄书写的记碑,记述了韩琦的生平事迹,其中有“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的名句。不论文字还是书法,皆是当世之选。天下文人求一碑拓已是难得,能被请进堂中得以亲眼观摩,更是毕生的荣幸。
但现任的相州知州,河北兵马副元帅汪伯彦,此时却对这块丹朱涂就、笔走龙蛇的石碑视而不见,只是拖着因寒风而略显酸痛的双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进这座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建筑中。
——此时此刻,相州城和昼锦堂的旧主人韩氏一族,为了躲避战祸,早已丢下祖居之地,举家南迁。而昼锦堂大殿的正门前,则换上了“河北兵马大元帅府”的簇新牌匾……牌匾之下,几个卫士穿着一身鱼鳞铠,扶刀而立,人人面容肃然,目不斜视,气度傲慢。但看见汪伯彦这位知州兼河北兵马副元帅过来,却是没有一人胆敢摆谱,急忙一起向他问候施礼,随即恭恭敬敬到将汪伯彦请进了房中。
昼锦堂的西厢房内,新鲜出炉的河北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桓正坐在榻上,捏着几封书信,等着汪伯彦前来,一见面就颇为亲切地叫着他的表字,“……廷俊,各地义军整编得怎么样了?”
“……回殿下,自从殿下开府相州以来,臣连日来悉心操办募兵整编事宜,如今已有两万义军声称愿意投奔大元帅府帐下,仅河北、关西禁军旧卒便有一万。还有约三万人正从大名、东平、沧州等地赶来。
此外,城中武库业已清点完毕,合计共有兵甲千具,弓弩三千,箭矢二十万,且城中弓弩院、兵械所皆备,材料俱足,倘若使匠人们加急赶制,二十日内足以装备三万人。”
汪伯彦躬身行礼后答道,“……城中粮米亦可供十万大军三个月之用,殿下完全可以凭此地为基业,拥大军为筹码,与东京往来周旋。无论如何,最起码也不能让殿下落得个没下场!”
——在得知金兵覆灭,东京解围之后,赵构和汪伯彦就知道先前的谋划已经完全泡汤。
原本在他和汪伯彦的预想之中,此次金兵南下,规模远胜于上一回,东京汴梁定然要陷落,而皇帝和太上皇也都会沦为金兵的俘虏……届时,赵构作为唯一脱身在外的宗室亲王,又坐拥河北大军与数州之地,有名分,有实力,势必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被拥立为下一任的大宋天子。
谁知郭仙人和哆啦a梦在汴梁城头大发神威,十余万金兵犹如纸糊的一般灰飞烟灭……如此一来,开府相州,坐拥大军的康王赵构,顿时就毫无准备地愕然发现,自己这个拥兵自重的亲王,已经从继承皇位的最热门人选变成了汴梁朝廷最提防的猜忌对象……糟糕了!这下子到底该如何收场才好?
很显然,想要凭借武力打进汴梁夺取皇位,是根本不可能的——且不说双方的兵力对比如何,还有朝廷的大义名分,就凭他麾下这票刚刚认识了没几天,才勉强混了个脸熟的将领,也绝对不会陪着他发疯。
但如果就这样拱手认输,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军权和地盘,灰溜溜地返回汴梁……赵构又感到既惶恐,也不甘心,并且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深感忐忑——就在几个月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这位貌似仁厚的皇兄,是如何把太上皇(宋徽宗)从江南骗回汴梁,然后立即圈禁到冷宫内形同囚徒的。
假如就这样一点保障、一点准备都没有地回去,天晓得等着自己的是一间牢房,还是流放岭南?
对此,被绑上了同一条贼船的汪伯彦,在叹息老天爷不保佑之余,则建议赵构利用朝廷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的空隙,利用相州这边的丰厚积储物资,继续尽可能地裹挟更多兵力,拥兵自重与汴梁对峙……就算没机会触摸九五之尊,好歹也要谈出一个体面的收场办法来!
然而,一向迟钝混乱的大宋朝廷,在这件事情上的行动速度,却要远比他们预想的更快……
所以,赵构的心思却不如汪伯彦那么乐观,反倒是有些精神萎靡,“……唉,孤亦知相州城高墙厚、积储甚丰,足可以支应大事……可惜旧主人却要回来啦!”
他将手中的信笺摊开,塞到汪伯彦的手里,“……这是京中传来的最新消息,皇兄有意启用韩肖胄宣抚河北,驻节相州——这不是分明要给我的河北大元帅府釜底抽薪么?”
——按照北宋朝廷的惯例,为官者不得治本乡,除了边疆的羁縻州县之外,凡中枢直辖之地,无不如此。但韩琦凭他拥立英宗、神宗的大功,却能多次在家乡相州为州官,临终前一年还能以太师判相州,作为归乡养老的荣誉。神宗皇帝甚至还亲许韩家世袭为官相州。于是,从韩琦之后,韩氏家族一连四代垄断了相州的知州之位。这等推心置腹的破天荣宠,除相州韩氏外,北宋一朝无一家士大夫能有。
作为韩琦的曾孙,前任相州知州韩肖胄虽然才能和声望远比不上他的曾祖,但他毕竟是相州韩家的家主,对这片土地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自从韩琦以来,韩家四世治理乡郡,是为相州第一豪族,几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同一株根系深深的扎进相州土地中的巨树,任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轻易撼动。
尽管在金军第一次南下汴梁之后,韩肖胄就对保住河北的相州祖业失去了信心,在继续做了几个月的相州知州,将家业子弟转移南下后,就将这个烫手的位置丢给了汪伯彦。但相州毕竟是韩家传承了近百年的家族封地,短短几个月时间根本无法抹消掉这个家族的影响力。赵构之所以能够在相州自立,在粮秣筹备与军械兵器上,还是靠了韩家遗留的积蓄。而在处理民政方面,汪伯彦也是沿用了韩肖胄留下来的班底。
因此,如果是韩肖胄带着朝廷旨意过来振臂一呼,只怕是整个相州上下,从守门士卒到衙门胥吏,都要就地倒戈了。而若是汪伯彦胆敢出阴招暗害韩肖胄,那么只要传出一丝风声,他和赵构能不能活着走出相州城,都还是未知数——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建立起可靠的心腹班底。
“……孤那位皇兄对金人束手无策,只能仰赖于怪力乱神,对自家兄弟倒是好手段!”
赵构略带愤恨地说道,话音里明显透着无奈和胆怯,“……眼下已是事不可为,卿以为应当如何对付?”
然而,汪伯彦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之中醒过神来,“……回殿下,朝廷启用韩肖胄宣抚河北,确实是断我等根基的一记狠招。但他毕竟已经护送着韩氏一族南迁避祸。韩肖胄纵然尽忠于王事,待到他收到消息,奉召起复,再次从南方掉头赶来,最快也要数月之后!殿下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在河北放开手脚,尽快将大名府、东平府这些精华之地纳入掌控。只要竖起大旗,造起声势,各地义兵必然蜂拥而来。即使日后在相州站不住脚,殿下也可以用指挥北伐的名义,带兵移往大名、东平等地,继续与朝廷从容周旋。”
他如此总结说,“……只要殿下一直打着反击金虏、收复失地的旗号,又在京师左近掌握着数万大军,值此天下板荡之时,为免祸起萧墙,朝廷就不敢轻易与殿下为难。而只要朝廷不敢用兵讨伐殿下,河北的兵力和积储就可以为我所用……还请殿下莫要沮丧,一切都还尚有希望。”
“……也罢!事已至此,也只能跟皇兄周旋下去了。”赵构叹息着说道,“……一切都有劳廷俊了。”
遗憾的是,就在下一刻,一场猝然爆发的骚乱,就将这一对野心家的所有算计都砸了个稀巴烂。
——最初是从城头传来了“铛铛铛铛”的警钟声,然后便是越演越烈的嘈杂呐喊。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一瞬间变得沸反盈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狂呼乱喊,震得屋瓦上的积雪都窸窸窣窣地掉了下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昼锦堂内的每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了以防万一,赵构和汪伯彦一边召集了亲卫,加强戒备,一边又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只是还没等打探消息的人出门,汪伯彦的一位牵马小厮就闯了进来,叫叫嚷嚷地向他们报告了一则不可思议的消息!
“……老爷!殿下!不得了啦!朝廷派了天兵天将过来讨伐相州啦!!!”
这段信息量过大的话,让汪伯彦愣了几秒钟,随即就下意识地劈手一个巴掌,“……说什么傻话呢?”
然后,他在庭院里抬起头,便看到了浮空城堡“第三新东京”那压迫众生的巨大阴影。
于是,在下一刻,企图分裂国家的著名奸臣汪伯彦终于忍不住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