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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安寺外的一处高地,灰色树皮的菩提树树干笔直,伞状的树冠绿意盎然,碧绿的聚花果随着夏末的微风轻轻摇摆,透过缝隙间投射下来的斑斑点点的阳光,暖暖的照耀着树荫下乘凉午睡的白衣少年,他此时拥着锦衾,如婴儿般静谧安详的酣睡,独守着世间最后一片心灵净土,不理尘世,不问世事,就这样地老天荒。
距此百米开外的山道上,一大一小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兄弟两,抛弃男儿尊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鹿鸣。
云端得救后,已经三天了,三天来这哥俩用尽各种办法,舍下身段求人,好话说了无数遍,住宿的盘缠也用上了,可那人依旧不见他俩,衙门给的期限一天天逼近,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你二人还是回去吧,先生是不会见你们的。”先生好不容易有了睡意,鹿鸣刚刚歇口气儿,就听闻他二人在这儿磕头请罪,谁都拦不住,一想到先生这般虚弱,他就暗暗生起闷气。
稍长一点的男子直接拒绝他的提议,执意要见到本人才肯起来。
虽说鹿鸣只是个侍卫,可好歹是既明身边的得力干将,如今他都整理心情不计较此人的过失,好心好意出言相劝,这人却不领情,仍然固执己见,明明那么多条路可走,偏要选一条不会有结果的歧路,算了,由他去吧。
八九月份正是聚花果成熟的好时节,这棵百年菩提树今年结的果儿尤其多,隐藏在枝繁叶茂的枝丫间的熟透的紫色果子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吸引着高处的鸟儿飞身下啄,更别说树下早已垂涎三尺的兔罝了。
“嘿,擦擦你的口水,都流到山下了。”关雎突然冒出来,从他后边递来一张帕子,逗弄兔罝。
毫无城府的傻大个儿果真上当,慌慌张张抬起袖口擦嘴,触摸之处干干净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骗了,兔罝不禁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虎着脸找那看笑话的关雎算账:
“好啊,出去一趟,胆肥了,敢取笑你兔罝爷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个傻子,几天不见,还真想他,关雎瞧他跟点了炮仗似得,撸胳膊挽袖子嚷嚷着要揍他,扶额感叹!
“人常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怎的一点没变,依旧那般粗鲁!”费力掰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粗壮手臂,关雎这才得空发表自己的真实感想。
“嘻嘻,这才是你兔罝爷爷的风格啊!”不理会他的揶揄,兔罝笑的光明磊落,用他的实际行动表示对关雎归来的热烈欢迎。
就连藏在树上高冷范儿的硕鼠也扔下一枚成熟的聚花果,砸在关雎的头上,那意思也是说:欢迎。
“天上掉馅饼”的关雎自然不在意脑袋被砸,拾起果子,在傻眼的兔罝身上蹭了蹭,确保果子干净了,这在“咔擦咔擦”咬的脆响,嘴里嚼着果肉,含含糊糊的向硕鼠道谢。
这天上地下的差别待遇,暴躁的兔罝可不干了,凭什么他在树下等了那么长时间,连个果核都没砸到他头上,关雎这小子才来,就吃上了?赤裸裸的差别待遇啊!若不是怕吵醒先生,他早就自己摘去了。
憨厚的兔罝为自己找借口转移注意力,捂耳别着脸,不看那沆瀣一气欺负自己的俩人,用沉默表示自己此时的不爽。
反正先生还没醒,关雎有的是时间跟他斗,他还就不信了,喷火龙还有沉默的一天?今日不拿他取乐,都对不起自己在外三天的无聊!
“胡闹,嬉耍也不分场合,吵醒了先生,唯你二人是问!”眼看他俩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大,鹿鸣白他二人一眼,冷脸训斥。
虽说鹿鸣大不了他二人几岁,却是跟在既明身边最久的,他们三个新人,在长老级人物面前还是要注意分寸的,鹿鸣也不是故意找茬,他可以容许他们贪玩,前提是不妨碍主子,若是不提点他们,任由他们胡闹,丢的是自家先生的脸!
兔罝摸摸鼻子,关雎无所谓的耸耸肩,他二人见好就收,只是对鹿鸣动不动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子,有些不齿,都是奴才,凭什么他就可以颐指气使,耀威扬威?
鹿鸣看他俩这敷衍了事、愤懑不平的态度,硬是把话噎回肚里,心头有千般苦涩,最后只是化作长远叹息。
三人都不说话,菩提树下静的可怕,风沙沙掠过,细小的沙粒划过肌肤,淡淡的疼意袭来,藤椅上熟睡的少年浓密纤长的睫毛终于动了动,他若再不醒来,鹿鸣势单力薄的可要被人欺负了……
“关雎,将你查到的说说吧。”既明向来浅眠,刚才不过是在闭目养神罢了。
他的话语虽不重,却很凉薄,突兀说出这么一句话,倒让关雎心里敲响了警钟,先生生气了!
鹿鸣第一时间来到他身旁,默默扶他起身,照例在他身后填了两团棉垫子,奉上一杯参茶,掖好锦衾,这才退身站在一旁,为关雎腾地儿。
关雎看那藤椅上安心享受侍候的主子,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他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在斑斑点点的阳光照耀下,竟依稀看得见青青紫紫的血管。整日参茶不离手,就算鹿鸣瞒着不说,他也能隐约猜到,这位既明先生怕是大限将至了。
转头再看百米外顶着烈日跪地磕头的水生兄弟俩,一个在天堂享受,一个在地狱煎熬,明显的差别,看的关雎内心复杂,不是个滋味。
“咳咳。”似是嫌弃他拖得太久,鹿鸣在旁提醒他。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关雎仓促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既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理顺思路,将他所知道的娓娓道来:
八月五日,江都素有“神医”之名的济世堂坐堂大夫徐文,妙手回春,治好了熙宁帝的隐疾,圣上龙颜大悦,下旨破例招其入宫,封正五品御医,于中秋前入金陵赴职。
既明抿唇吹开一根茶叶,低垂的眉眼间满是戏谑,对关雎的话并不发表评论,轻描淡写问了句:“徐文这名字好生熟悉,可曾见过?”
鹿鸣拧眉想了会,莫非是?
“的确,此人正是八月初在江都城郊渡口所见之人。”关雎接话答道:“熙宁十六年,江都城爆发瘟疫,死伤无数,名医大夫束手无策,是徐文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救民于水火之中,熙宁帝对此大加赞赏,御赐匾额以彰其功,民间更是尊其为神医!不过,属下查到的与事实大相径庭,确实像鹿鸣所说,徐文这神医之名名不副实。”
八月初见过面?他怎么不知道。这事越来越有趣了,既明平静的望向鹿鸣,想听听看他是怎么说的。
被点名的鹿鸣咬了咬嘴唇,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把自己隐瞒的事如实相告:“先生恕罪,属下并非有意隐瞒此事。只是当时对徐文神医之名不敢苟同,这才略过他,直接来拜访慈安大师。”
“何以见得此人名不副实?”
“江陵孤女不远千里投奔,此人竟不顾约定,想要私吞弱女产业,若不是为了维护他那可笑的形象,江都太守的案头上怕是要多了一件冤案。只为一座别院,连弱女都不放过,传言并不可靠,可见此人医德并不如他医术那般高明高尚。”
“听你这么说,那位徐神医在江都城呼风唤雨,享尽荣华富贵,那别院是镶了金还是铺了玉的,竟让他这般心怡?”既明捧茶的手顿了顿,眸间的兴趣愈浓了,又问出了这么一句。
“其实这别院您知道的,正是您在江都置办的歇脚地,从您说要卖了它那日起,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徐文以他神医威望,成为最后赢家,这院子花落徐家了。”说起这个,鹿鸣如数家珍。那别院是先生亲自设计的,他鹿鸣全程监工的,那还能差吗?
“哦?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这也难怪了。可那徐文都进宫了,那这别院还姓徐?”听到这话,既明眉间隐约有些笑意,放下茶杯,准备洗耳恭听。
“别院改了名字,叫杏林苑,新主人姓云,就是那个江陵弱女,而且,您前不久还见过的。”鹿鸣顾忌着什么,话说得很隐晦,一旁的关雎心中纳闷:在他走的三天里还发生了别的事?有点头脑的关雎尚且这般,更别说一开始就懵的兔罝了。
猜出那人是她之后,既明眸中多了一分色彩,不知是喜出望外,还是悲从中来。总之,鹿鸣能感到先生的心境发生了变化,犹豫着还要不要说出他们的人刘云还在的事。
“那俩人是怎么回事?”既明避开杏林苑的话题,将矛头指向百米外的水生兄弟俩。
鹿鸣明显跟他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想着杏林苑的事,倒是没注意先生刚才所说之事,呆滞了一会儿。
难得见他出丑,关雎的心情没由来的好了几分,报复性的白了他一眼,接话答道:
“江陵云氏之女曾搭过那两人父亲的顺船,作为答谢,云氏之女以偏方相赠,而她这偏方正是徐文医治皇上隐疾的药方,不知道为何,徐文以偷取药方之名,将船家一纸诉状告上太守府,太守朱荣以大不敬之罪将其逮捕入狱,明日午时三刻腰斩弃市,以儆效尤。他二人此番前来,正是求您救那船家的。”
既明听后冷笑一声,一个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二人的是非纠缠,为何要牵扯到他头上?
“你去告诉谢水德,谢崇贞贪得无厌,罪有应得,官府已经定罪,我也爱莫能助,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关雎还没说完,先生就知道那船家的名字,着实令他楞了一下。
鹿鸣却知道,先生说出这话,该是有多痛心。向来是对谢家的人彻底寒心了吧。
那两人一见关雎过来,还以为是请他俩过去,却未曾想到是来撵人的。
水生还未展开的笑脸僵成一团,听到这句无情的话,呆若木鸡。
一句拒绝,将他唯一的希望打破,谢水德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终于撑不住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