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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夏,午后的院子里一丝风也无,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徐玉钦坐在书房中,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看得十分仔细,不时还提笔在页尾写些自己的见解和心得。他喜欢读书,闲暇时大半时光,均在这书房中度过。他穿着淡青色薄绸直?,没有戴冠,顶部的头发用一根墨玉簪子别住,十分闲适自在。他的肤色白皙,睫毛长密并卷起好看的弧度,他的嘴唇丰润,笑起来时两侧还会露出笑涡。眉色却浓,给那张太过白皙文秀的脸添上几许英武和刚毅。最耐看是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视着人的时候,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被那眸中光彩吸引住。
近来翰林院事务繁忙,因太子提议,重新修撰早年皇帝与先皇后左氏之《帝后禁中起居注》。掌院学士将编修之事交给他,翻阅十数年前的《大内实录》、《帝王起居注》、《崇德孝贤文皇后行止录》等,摘出其中凸显帝后和顺相睦的内容,加以考据、润色,旨在突出皇帝恩恤后宫,及先后左氏之懿德与孝行。
他忙碌数日,今朝才得了一日清闲,近来卫雁避而不见,使得他也意兴阑珊,泽明多番相邀,均被他拒了。上回请表妹送一枚细叶给她,转眼数日已过,竟无回音。又给他添了许多惆怅。只有将自己埋在书海之中,淡忘情思,对着一本《史记》默读,不觉半日已经过去。从人几番劝膳,他胡乱用了一碗羹,便继续埋头书案。
小厮锦墨立在门外,唤了声“二爷”,接着,便推门而入,喜滋滋地道:“卫府来信。”
徐玉钦闻言,抬起头来,眉目含笑,喜道:“拿来我看。”
展开香笺,里面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小字:“公子万安,妾卫氏有言,望求公子赐晤。观雨亭边,向晚相候。切盼!”
寥寥数语,徐玉钦来来回回读了几遍,嘴边的笑容怎么也掩不住,暗想:“她竟思我至此,急求相见?”
锦墨笑道:“爷镇日盼着,可不就来了?卫小姐好会折磨人,竟隔了这些时日才来了消息!”
徐玉钦笑道:“她是深宅闺秀,殷勤来信,岂不惹人闲话?”说到此处,突然想到,卫雁岂是那等轻浮随意之人?她来信约见,又如此急迫,莫不是事出有因?
想到此处,徐玉钦坐不住了,他吩咐道:“锦墨,今日表小姐在不在府中?”
锦墨答道:“在的,小的适才瞧见家里的软轿、肩舆、车马都在,天气热得很,这大日头照着,没人出门。”
徐玉钦点点头,甩袖道:“走,去一趟后院。”
打听到吴文茜正陪着冯氏说话,徐玉钦匆忙赶到上院,走进冯氏七开间的明堂,里面侍女打了帘子,笑道:“二爷来了!”
吴夫人带着女儿正与冯氏说起玉钦,当下便笑道:“瞧瞧,说着他呢,他就来了!”
徐玉钦向来整冠齐服,少有如此闲适打扮出现于人前,他甫一进门,吴夫人和吴文茜瞧见,皆是眼前一亮,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暗叹“好个翩翩公子,可惜联姻无缘!”
徐玉钦上前行礼问安,笑道:“姨母说起外甥?莫不是外甥近来晨昏定省偷了懒,姨母怪罪了外甥?”
吴夫人笑道:“知道你忙正务,听你母亲说了,先皇后的行止录,你做得极好,还得了太子厚赏。姨母替你高兴还来不及。”
而吴夫人提及太子赏赐一事,叫徐玉钦想到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太子赏赐,他与掌院学士等跪于翰林院廊下门前,太子居高临下,客气地称赞数句,吩咐内侍看赏。内侍每唱一句赏赐之物,他便需叩头谢恩一回,直至将赏赐的单子读完。
太子对他的态度十分温和,大有礼贤下士姿态,只是想到太子与卫雁旧事,难免令他心中不乐,深有挫败之感。君君臣臣,身份自是不可比拟的悬殊。太子越是亲切,越叫他窘迫难堪。
他谦虚了几句,又关切地问了吴夫人和冯氏的健康,借着喝茶之际,向吴文茜递了个眼色。他视线灼灼,向她看来,直教她心跳似漏了一拍,脸上飞起红云,便低垂了头,不敢瞧他,只在心中暗想:“他寻我何事?”
徐玉钦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走到左边抄手游廊之下,等候吴文茜。
“表妹!”他揖礼,来不及寒暄,直言道,“愚兄有事相求。”
吴文茜闻言,大失所望。上回他有事相求,是为了叫她做信使,传递信物给他的未婚妻。这回有事相求,想来也是跟那人有关了……
果然听他道:“表妹上回见到卫小姐,不知她可有难处?情绪可好?身体是否康健?”
吴文茜勉强露出微笑,答道:“表哥何出此言?未来表嫂当日十分欢喜,见了表哥所递之物,更是娇羞无限,表哥焉有此问?”
徐玉钦不觉也红了脸,赧然道:“那日多亏表妹,尚未致谢!此番还得劳烦表妹一回,希望表妹能替愚兄走一趟卫府,将卫小姐接出来,会我一面。”
吴文茜犹豫片刻,见他十分急切,目含殷盼。心中一软,便点头应了,嘴角却满是酸涩之味:“表哥急于面见卫小姐,文茜自然愿意效劳,只不知卫小姐会不会应承。若接不出人来,还请表哥不要怪文茜无用。”
徐玉钦一揖到地:“这是自然,表妹只管走一趟,成与不成,绝不埋怨!贤妹受愚兄一礼。念多番相助之情,来日愿供表妹差遣,以报大恩!”
吴文茜心中溢满苦涩,来到卫府。卫姜得信,准备前去相见,却见卫雁引着吴文茜,与崔氏招呼过,便匆匆出门而去。
观雨亭中,徐玉钦遥遥望见两驾单马小车。他连忙步下亭阶,越过标有自家纹饰的一驾,径直走到后头卫府的小车前,唤道:“卫小姐!”
吴文茜探出头来,微笑道:“人已带到,文茜不扰你们叙话了,就在此间相候。”
卫雁扶着如月的手下了车,向吴文茜致礼后,跟随在徐玉钦身后,步入亭中,锦墨如月二人立即背向而立,护持在外,只留他二人在亭中叙话。
徐玉钦将亭中石椅用绢布铺了,才请卫雁坐下。此时他换上了苍色绣青竹直?,腰间玉带垂蝠结双穗,头戴薄纱蝉翼冠,脸上满是关切之色,向她问道:“卫小姐有何难处,还请直言,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卫雁目光复杂,朝他深深望了一眼,不肯就坐,倾身致礼:“徐公子,卫雁鲁莽,劳公子不弃,为卫雁颇费心思。”她这是谢他,遣吴文茜接她出门,免她寻不到借口向晚外出与他相会,同时,也全了她作为闺中小姐的名声脸面。
“小姐与我,岂需多礼?”徐玉钦微笑道,“小姐肯见在下,在下心中欢喜非常,又是急切难当,只有劳烦表妹走这一趟。”
但卫雁心中有事,顾不到那些小女儿的情丝,就连羞涩也来不及,再次致礼道:“卫雁自知不妥,但身边再无旁人可以此事相托。公子为人贵重,处事沉稳,卫雁只有厚颜,拜托公子,为我探查舅父下落!”
“小姐的舅父?可是汝南唐家那两位尊长?”徐玉钦与卫雁结亲,自然对她家的事知道得不少,祖父还专程派人去了解过她母亲的背景……
“正是。我母亲去后,两位舅父曾上门奔丧,那时我伤心过度,并未与舅父深谈。待得后来,两位舅父数年不曾传来音信,前日听闻,大舅父竟已没世,小舅父全无所踪,卫雁不愿惊动旁人,思来想去,只能求公子!”卫雁并未直言要探查母亲之死,只说寻找舅父下落,她与徐玉钦虽然有情,毕竟时日浅短,有些秘事,只能藏在心里,不可对他坦言。
“小姐勿忧思太过,此事包在在下身上,小姐且安心等在下消息。”徐玉钦亦不多问,她提出请求,他就立即应了。其实,在他心底,还暗暗欢喜,她有难处,能第一时间想到自己,显然当自己是个倚靠。
卫雁料不到他竟什么都不问就应下来了。她心中怎能不感激?抬起脸,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眼里尽是柔情。卫雁这才把脸一红,别开头去,低声说道:“公子如此仗义,卫雁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只能……在此拜谢公子……”
说着,俯下身去,欲行大礼。
徐玉钦连忙将她拦住,双手扶住她手臂,立觉不妥,又快速松开,见她已然跪在地上,只得陪着她跪下,先于她拜道:“小姐万勿多礼,在下与小姐,何至于此?小姐愿差遣在下,在下荣幸之至!求小姐快快起身,莫再如此,否则,在下只有陪着小姐,跪到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