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笆斗山是海军在南京的锚地,这一段江面,北面是八卦洲,南面是江岸,其上游则是有名的燕子矶。黑幕低垂,江岸汽笛声寥寥,黑色的雪铁龙轿车极速而来,驶入锚地后在码头边停下,最先下车的是陈绍宽,而后是陈训泳和吕德元。
“高宪申(陈宏泰)见过部长、次长、处长。”第1舰队司令陈季良身边站着的是高宪申上校、陈宏泰上校。高宪申是福建长乐人,他是宁海号第一任、第三任舰长;陈宏泰则是宁海号现任舰长,不过他今年三月份才履任,因此这次出航安排高宪申为正,他为副。
“不必多礼了。”借着雪铁龙未灭的车前灯,陈绍宽看到高宪申满脸平静,而他身边的现任舰长陈宏泰上校倒有些紧张。他目光扫过陈宏泰,而后又看向远处的宁海号——全舰已经实行了灯火管制,站在江边,他只能看到军舰威武的侧影。
“委员长已经批准了计划。”车灯忽然关了,点点星光下,陈绍宽伴着波浪撞击江堤的声音低沉的说话,“他对海军能有如此决心表示欣慰。只是国家暂时困难,申请的十万英镑临时费只拨付了一半,不过这只是前期,后续款项将通过各国大使馆供给……”
已经是8月了,上海局势日渐紧张,宁海号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所以陈绍宽并未多言,他简要交代了常凯申的训示便对高宪申道:“佑之随我在这里走走吧,你们先上船。”
为准备宁海号出洋,宁海号一些重要岗位都换回了有经验的老人,此刻时间紧促,陈绍宽有些事情必须向舰长高宪申交代。于是在其他人登舰时,他和高宪申缓慢的走在江堤上。陈绍宽问道:“佑之是怎么看这次出洋破交的?”
“报告部长,下官以为凭宁海号难以有多大战果。”作为昔日挑头反陈的舰长之一,高宪申实话实说。两年半的舰长经历让他完全熟悉宁海号,知道宁海号除了作为海军训练巡洋舰之外,其他什么都干不了。可知道归知道,现在军令下来了,他不得不遵命行事。
“嗯。”陈绍宽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句。“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即便你不愿就任舰长率舰出洋,也可以说出来。”
“孤舰在外,下官只希望部长能给授予我全权。”高宪申道。
“你想……”虽然看不到高宪申神色,可陈绍宽还是努力的想看清他的脸,可他的努力是徒劳,暗夜中,即便高宪申站的极近,脸也是黑乎乎一片。
“我只是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驶入第三国港口暂避。”高宪申直白道,并不因为陈绍宽是海军部长他就掩饰自己的想法。“以宁海号的航速和火力,日军驱逐舰任一一艘都能很快将其击沉。将士们都是人,不少还有家眷,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们战死******。”
“你不必有过多的担心。”陈绍宽此时忽然想起李孔荣的一些话,他感觉这次选人似乎选错了。“其实宁海号并不是真去破交的。”
“不是破交?”高宪申头猛抬了起来,很吃惊的问:“那宁海要执行什么任务?”
“宁海执行什么任务,到时候海军部会另有电报的。”陈绍宽叫高宪申过来目的就是想告诉他宁海号的真正任务,可见他怜惜舰上官兵性命,还要求紧急处置权,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他道。“你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把船开出去,摆脱日本人的追踪,以待他用。”
“下官明白了。”高宪申满心疑虑,可知道陈绍宽既然说另有电报,那就只能等他电报。
伴随着船笛声,陈绍宽登上了宁海,最先他是召集了军官训话,而后又在舰长室通过传音筒对水兵训话。一直想着宁海号真正任务的高宪申上校神情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刚才说错话了,以致陈绍宽并不完全告诉自己任务。
他这边恍惚,陈绍宽却在对全舰官兵讲话:“……我们海军的力量非常薄弱,我们所负的责任又是非常重大,我们若不能众志成城、破釜沉舟,我们所负的使命一定不能完成。五年前的上海战事,海军因诸多原因未能参战,海军部为此饱受各界诟病,有人甚至说要解散海军、卖掉军舰,买一些小船做近海防御。
这实则是海军的无奈。而那些不明了海军的人,往往以甲午战争而抹杀了海军一般的精神,不知战中国海军在过去社会中影响非常重大,甲午之前我海军有着许多可歌可泣的光荣事迹。‘海军不行了’,这不过是甲午以后无常识之人的表面感叹罢了。同时因为很少有人下过志愿来研究甲午前的中国海军,以至数千年的中国海军,只在上述一句话就被完全否定了。
这不仅是中国海军的不幸,实为整个中国民族的损失……。以甲午论之,如果认为是海军的失败,不如说是整个陆海军的失败;如果认为是军事不利,不如说是政治的崩溃。在我们,当然不能不自提出反省。但厚责海军的人,可曾明了当时海军处境的困难,可曾认识当时一般作战的忠勇,可曾正视甲午战争的史料?
上述各点,或许说的太远,但今日宁海出航,我情不自禁想起那些尘封旧事。我要告诉大家,今日我们的敌人依旧是日本,甲午时我们战败,可这一次我们只能战沉!借此次大战,我们要重塑海军之精神、改变常人之认知,这一切都要我们有牺牲之精神、有同舟共济之素养、有成功成仁之决心……”[注23]
陈绍宽的讲话并不长,但他对海军的期许却让舰上大多是水兵热血沸腾。北平沦陷是四天前的事情,天津失陷是前天的事情。一夜之间,华北就变成了满洲,大家对此都愤恨不已。现在部长亲自上舰送行讲话,再也没有比这更鼓舞士气的了。是以,当陈绍宽讲话完毕,舰上处处是鼓掌声。当夜八点十四分,宁海号起锚,驶出笆斗山泊地,顺流往上海而去。
“又走了一艘啊!”陈季良死盯着宁海号在长江上的船影,只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以后会有一大群回来的。”陈绍宽却微笑,而后强调道:“航空母舰也会回来的。”
“呵呵……”陈季良也笑,他觉得陈绍宽这次真是被那个李孔荣给迷惑了,他提出的那个计划太过复杂庞大,庞大到让人难以置信,可陈绍宽对此却越来越信,而且还要他一起信。他终究没说什么,陪着陈绍宽在江边站了一会,两人便回去了。
从南京到上海有三百四十多公里航程,宁海号需要近二十个小时才能抵达上海。与几句话就无比激昂的水兵不同,舰上除值日官外其他军官都被高宪申召集开会。
“我舰官兵共计三百五十一人,弹药、燃料、给养充足,临行前部长交付五万英镑和三万美元,前者是军政部下拨款项,后则是部长此次赴欧所结余之费用……”出声汇报的是军需官陈惠中尉,他统管舰上一切物资数字,相当于统计。
五万英镑约和合二十五万美元,相对于八十多万国币,加上另外三万美元,这就是九十万国币了。这么一大笔钱确实很多——大家都知道宁海此次出航的任务是破交,既然是破交,那就不必多考虑弹药补给问题,遇到日本军舰有弹药也没用,最佳的办法是‘暂避’第三国港口直到战争结束。
“就这些钱了,后面大概就没了。”明白党国作风的舰长高宪申上校见诸人窃笑,忍不住开始泼冷水。“还想要钱就要有战绩,且战绩一次要比一次大,不然军政部是不会拨钱的。都在宁海上呆过,宁海什么情况大家清楚的很,怕是遇到日舰就得击沉……”他说罢有长叹了一句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破交的办法,还要我们以德国斯佩伯爵舰队为榜样,斯佩舰队是能击沉英舰的,我们宁海除了商船怕是什么也打不沉。”
高宪申冷水泼的大家都正襟危坐、满脸肃穆,见此他再道:“党国既然有令,那我辈军人自当依令行事。此离上海还有三百公里,日第三舰队就在长江口,若宁海出航消息走漏,日舰肯定会紧跟,我命令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内我方都要严加戒备。”
“明白!”轮机长姚法华上尉、枪炮长甘礼经少校、航海长林人骥中尉、鱼雷长林宝哲少校、正电官郑文起上尉、军需官陈惠中尉以及军医官俞维新都齐声答应。
高宪申上校心中发毛,就怕消息走漏,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宁海号东下时,不断碰到日本长江炮舰,待到了吴淞口,又正好碰到日驱逐舰若竹号。为了不引起日军怀疑,每当遭遇日舰,宁海都鸣笛敬礼,之前长江里的炮舰还好,可若竹号见宁海号不入黄浦江而是出长江口,当即掉转船头跟了过来。
若竹号是二等驱逐舰,排水八百二十吨,有三门120mm单装火炮、4门533mm双联装鱼雷管,这些对宁海号威胁不大,关键是对方最高航速超过三十三节。打的话宁海号是打得过她的,就担心若竹呼叫其他舰只前来增援,那就不一样了。
日舰就在身后,不再亢奋的水手当即手忙脚乱的跑向炮位,得知此事的高宪申当即下令不要紧张,而后命令旗手询问对方意图,一会对方‘这里是国际航道’的回复更让诸人更紧张。
“这么快就跟上了?”副舰长陈宏泰说道。
“只是试探吧。”高宪申心中也没底,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他并未收到中日即将在上海开战的消息。“一会就到舟山了,我们入港即可,它总不可能一天到晚都盯着吧。”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出了长江口的宁海号以十八节的速度驶向舟山群岛,那若竹号跟了一段见宁海的方向是舟山,最终转回去了。日舰的消失让舰上全体官兵都大松了口气,高宪申让宁海又开了一段,等天色全黑,这才下令宁海转向东面,驶向浩瀚无边的太平洋。
*
五日后,柏林。
“宁海出去了。”最后一个走的周应聪向李孔荣说着宁海号的事,脸上全是兴奋之色。
“出去就好。”李孔荣嘴上全是泡,说话声音有些嘶哑。听闻宁海也出去了,他呆板的脸上终闪过一丝喜色。“你下午就走?”他问。
“是。部长要我十四日之前赶回国,还有你那边的事情。”周应聪并不想多说其他事,他很想知道下一步宁海会去干什么。“上海一旦开战,宁海就在海上破交吗?”
“不是。”李孔荣摇头。“宁海速度太慢,一旦被发现很难逃掉,所以她必须看准了再下手。不然单单打沉几艘商船那还破什么交?”
“可……”陈绍宽临行时,李孔荣和他单独谈了一整个白天,周应聪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可从那时起,部长也好,李孔荣也号,都显得极为沉重。“没有战绩的话军政部监察院又要抨击海军了。”他无奈道。
“不是有金山卫吗?”李孔荣想到金山卫心头就一片焦躁。他对是否击沉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毫无兴趣,他只希望海军的牺牲、67军的牺牲、以及自己的情报能挽回原本发生的悲剧——战死上海的士兵和溃退中损失的士兵几乎一样多,而后部队无法设防,日军长驱直入,南京防与不防的犹豫间,又来一次溃败。
“金山卫打得好,舆论和国府对海军自然不敢再说什么。”李孔荣道。
“哎!怎么你说什么大家就相信呢。”周应聪叹了一句。
“那是事实验证过的。”李孔荣毫无笑意,“很多时候我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周应聪问道。“要带什么书信给你那个……吗?”
“不必了。”李孔荣摇头。“她是我的女人,自然懂得我的选择,没什么好说的。”他说罢又道:“倒是你,回去之后要多保重。”
“明白。”周应聪有些黯然,叹息中他拍了拍李孔荣的胳膊,也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