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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打着的是“接驾”的名号,杨寄自然要去拜见“宫里”的小皇帝皇甫亨。
他这会儿第一眼见皇甫亨,便觉得比那时在历阳所见的瘦多了,白胖脸生生地小了两圈,两只眼睛显得分得更开了。小皇帝的白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也治不好。杨寄跟他说话,他跟没听见一样,只顾着玩自己手里的玩具,杨寄伸了头一看:是两颗樗蒲骰子。杨寄莫名地有些同情小皇帝,想让他开心些,故意说:“啊,原来陛下喜欢玩这个!臣可擅长了,来,臣给你演示着试试。”
他伸手欲拿皇帝手心里的小骰子,小皇帝却突然把手往后一背:“你也想抢朕的东西?!”还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裤带。杨寄愣了神,见这个小家伙一脸的警惕,扁着嘴又似要哭,又似要发怒,不知怎么心生不忍,忙退了半步,赔笑道:“那陛下自己玩吧。”然后又加了一句:“臣请人看了黄历,三日后适合出行。要请陛下回建邺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不相信一般,埋着头只顾玩他的樗蒲骰子。
退出简陋的“宫殿”,沈岭跟了出来。杨寄对他嘱咐道:“三日后出发,拖也拖不过去。早点把事情完结掉,免得建邺那里‘惦记’我。”
沈岭点点头:“是的。他们惦记的时间越长,给你下的套就越难挣脱。这帮家伙,打仗未必行,算计人都是鬼精鬼精的。你自己也要特别当心。”
杨寄说:“我晓得。这次回去,以不变应万变。如果我计输一招,也只能认栽了。”
“还有,刚才小皇帝看你那眼神儿,不对。你是不是得罪过他?”沈岭皱着眉,“要防万一,不能心慈手软,找个什么法子,弄作病死或意外,总归不难吧?”
杨寄反而劝解道:“那是个傻子,蛮可怜的,留他一命吧。估计回建邺,也就是撇在掖庭哪间破屋子里,潦倒地混口饭活着罢了。万一在我手上死掉了,谁为这条跟我扯稀糊,我哪里扯得过那帮子鬼?”
沈岭本也没有把握,便也不再多说,和杨寄一道回领军的府衙看望自己妹妹。
沈沅烧了一桌子热乎乎的菜,给丈夫践行。沈岭看妹妹眼圈上、鼻尖上掩不住的粉红色,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少不得一边用酒菜,一边故意说些宽心话:“好了。平叛是一大功,妹夫日后有升发的希望,妹妹可不要拖他后腿。”
杨寄也应和着:“嗯嗯,先弄个诰命,封妻荫子,多么荣耀!阿圆,你看看,选我当女婿选对了吧?秣陵县里,哪个女郎有这样的福气?”
沈沅食无滋味地吃了几口,搁下筷子直视沈岭:“二兄,好听话你别说了,阿末会骄傲,可不是好事。你有啥嘱托的,倒是现在说一说。”她近前,给沈岭斟了满满一杯酒,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似乎看得穿他一样。
沈岭一时默然,好一会儿才对沈沅道:“妹子,把你日常用的帕子给我一块。”
沈沅不知他要做什么,反正一块帕子也不稀罕,便从袖笼里取了递过去。沈岭张开一看,是一方淡青色的麻纱帕子,大概用了千百回了,原本粗粝的麻纱用得细软如丝,沈沅不谙女工,帕子上不镶不绣,素净整洁。沈岭颇为称意,从书房取了笔,掭了墨,写了八个字:“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然后递给杨寄。
杨寄伸着头看着,问道:“二兄这句子的意思,是让我到建邺后夹着尾巴做人?”
沈岭点点头:“不错,学会对那些达官贵人低头认下。”
杨寄笑道:“这我最擅长了,我本来也没啥傲气。”
沈岭看了看他,杨寄并没有察觉,这些年、这些事的磨洗,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秣陵小赌棍的气质了,举手投足间的风范,愣是有种王气在。但是沈岭也是百姓家出来的,知道不对劲,也不知道如何指导杨寄去改,只能摇摇头说:“还不够。”他见杨寄伸手来拿帕子,反倒藏到身后。
沈岭对沈沅说:“拿你的桂花头油来借我一用。”
沈沅奇道:“好好的,要我的头油做什么?”
沈岭看看杨寄,对沈沅解释:“他在荆州打仗时,特特冒险去集市上买了一瓶桂花头油,说是想念你想得不行,聊用味道解解相思之苦。我想,帕子上洒些,不仅解他的相思意,还能敦促他时时把这帕子拿出来闻一闻,看一看,牢牢记得这八个字。”
杨寄竟然给他说得无话,接过带着桂花馥郁香味的手帕,果然心里怦然一动,抬头望了望沈沅,又见沈沅眸子里波光潋滟,含情脉脉,倒又有些感激沈岭,“嗯”了一声,把帕子塞进自己的袖笼里。
三天后,小皇帝的御驾顺利开动,金根车、五时副车金装玉镶,后面跟着罗伞、障扇、菓垒、掌扇、缨拂、旌旗之类,一副卤簿,看上去堂堂皇皇。然而只有靠近了才能够发现,其间一派剥落的漆色、抠掉的金皮、碎裂的玉石,纯粹是破败里强撑着五彩缤纷而已。杨寄骑着马跟在皇帝卤簿之后,他那些绛红的驺虞旗也跟在代表大楚朝的青色旗帜后头,如乌云压下的霞光,显得格外醒目。
沈沅带着紫纱的幂篱(唐代称为“帷帽”,即四面围纱的空顶斗笠),远远地看着丈夫和皇帝分别上了楼船,看着他们的白帆在悠悠的江水中顺流而下,看着原本蔽空的白帆,很快变成了一个个微小的白点,散落在江流里,又消逝在茫茫远远的碧空之中了。
留在荆州驻守的沈岭看见她颤抖的双肩,不由劝道:“阿圆,阿末这一步,是必须得走的。你们俩,要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但在此之前,必然会有这样的磨难、等待和苦痛。你忍一忍吧!”
沈沅探手到幂篱的紫纱之中擦了擦眼泪,倔强不屈的声音旋即响起在沈岭耳边:“那你为啥不走?”
沈岭知道女人这会儿都是不讲理的,苦笑道:“我恨不得我能替阿末!”
沈沅咬着牙根,却听沈岭道:“阿圆,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我在建邺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郎,想跟她一辈子在一起。但是,这必须等,等到阿末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也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可这漫长的等待中,她会不会变,她身边的人会不会逼着她变,世上的事会不会迫着她变,我都不知道。我所爱兮在我心,得不得之,则在于天……亦是生命中的一场变数极多的赌局吧?”
沈沅被扭过注意力,不由偏着头问道:“是怎样一个女郎?”
沈岭微微摇头:“不怎么样——但是我喜欢。”他回头笑着看了看沈沅:“就和你那时喜欢杨寄这个小赌棍一样,说出来没有道理,谁都觉得你好笑,可就是喜欢。”
他对着广阔的江面,看着眼皮子底下浊浪扑向礁石,飞溅起万道银墙的模样,打着节拍轻轻吟唱道:
“奈何许!
天下人何限,
慊慊只为汝!”
沈沅透过紫纱,看到稀薄的日光照在沈岭瘦而不怯的面庞上,修长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缝着,笑容迷蒙得不大真实,可那歌,吟唱得低沉动人,却似钻入人心脏一般,在她胸腔里激荡起阵阵共鸣音。
沈沅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她看了看呼啸的江水,又看了看身边打着节拍,轻声、反复哼着诗歌的沈岭,突然问道:“你留在荆州不走么?”
“不走。”
沈沅点了点头:“明天下午,你到中军府来,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看。你帮我拿一拿主意罢。”
第二日,沈岭到了中军府。他是杨寄的至亲,无需避忌,一路直达中路的正室之中,还没进门,先听见阿盼震天响的哭声,他想着这个可爱的外甥女,不由微微一笑——大约犯错误,又被自己那个脾气不好的妹妹给揍了吧?
他信步走进院子,里头一个伺候的仆妇都没有,房门虚掩着,阿盼哭得惨烈的声音简直魔音穿脑,沈岭道:“阿圆,别生气了,小孩子老哭伤身子,你还是哄哄吧。”
阿圆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岭听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敲了敲门,不见回应,急忙推门进去一看:阿盼一身肮脏滚在地板上,眼泪鼻涕擦了一脸,长长的睫毛沾湿了,垂挂在眼角,楚楚可怜。“阿母呢?”
“阿母走……不带阿盼玩!”小东西可怜兮兮说。
沈岭双手一阵冷,疾步在三楹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沈沅果然有东西交给他看,是一张字条放在稍间的案几上,上面用她娟而不秀的字迹写着:“阿兄,我去追阿末,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帮他。你帮我照顾阿盼。”
沈岭手足冰凉,原地四下看看,张着嘴竟然没主意了。阿盼的哭声适时又响了起来。沈岭的思绪这才回到小小人儿身上。他紧几步上前抱起了阿盼,轻声哄道:“舅舅带你玩。舅舅带你找好吃的。阿母……出去一阵,会回来的。”他好一会儿才从茫然中醒过来,苦笑了一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沈沅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