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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昏昏然被送离历阳城门,被清冽的晨风一吹,被刺眼的阳光一照,瞬间清醒过来。
桓越不是善类,跟这些人打交道,注定他也不能是原来那个自己了。杨寄打马驱驰,眼中含着一点无奈的薄泪,直到看见自己一方了,才伸手拭去眼眶子上的湿痕。他已经做好了抉择,硬下一副心肠,滚鞍下马,环顾着那神色各异的虎贲士卒们,说:“我亲自见到了陛下,陛下下旨,清君侧。”
那卷黄绢的文书,此刻显得沉甸甸的。曾川率先抢过来,匆匆看了一遍,就是一口口水吐在地上:“妈拉个脚!桓越这龟孙竟然拿咱们大王开涮!他当人家都不知道,小皇帝一个字都不识?他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未免做得太过火了!”他愤怒的目光直射杨寄:“杨寄!里头那龟孙挟持陛下,还……还弄死了我叔父,我们跟他干!你呢?!”
他倒是对自己丁点儿不疑。杨寄冷眼旁观,果然带来的这些人中有一群是义愤填膺、跳脚不已的,还有一群面色凝重,大约是尚在观望。他心里已然有数,这杂混的虎贲军伍,有跟着皇甫道知的,自然不能忍受桓越泼脏水到自己家主身上;另一些则是庾含章的人,旨意中赞颂庾含章“明是非”“善忍让”,他们自然不愿拿身家性命去为皇甫道知卖命。
杨寄最善烧火,立时道:“可不是!历阳城东门最薄弱,我刚刚偷偷打探过,我们还带了些攻城的辎重,不如以曾侍卫为前锋,带一支敢死的队伍先行轻装攻城。我和其他人在后头运送辎重,等前锋把垛口的士兵都解决掉了,我们一同攻城!”
曾川从来没有打过攻坚之战,昨晚上跟着杨寄,以少胜多那是轻飘飘的,便以为打仗就是那么简单而已,立刻信服地点点头说:“好!我自然要首先为叔父报仇!等下进了城,让我亲自砍下桓越这厮的头颅,当尿壶好好撒一泡尿!”
与他同气的人揎臂嚷道:“也让兄弟们都撒泡尿!出出恶气!”……
杨寄点点头:“好,愿意跟着曾侍卫的就一起上。但是虽然攻其不备,也需当心才是。我在后头做你的援军!”
曾川意气风发穿上铠甲,带着他的一千余人一路尘埃高扬地绕向历阳东门而去了。杨寄看他的背影,这家伙屁股上的伤大概还在疼,因而不耐颠簸,他悬空着身子,却异常坚定。曾川其人虽然粗糙,但在虎贲营这些日子,一同吃喝嫖赌,倒也有些同袍的义气和感情在。杨寄想到自己利用人家对他的信任,哄着这位曾经的兄弟走上了一条通向黄泉的路——只为自己解救家人的私心——突然觉得鼻酸。
他反复拿沈岭的话告诫自己:若要成就大事,不能被感情贻误。
直到看着曾川的背影被风尘掩住,杨寄才一咬牙,心里默念着:兄弟!来日我为你多烧些纸钱,多供些浆饭。今日,你就为国尽忠报效吧!
估计前锋的队伍已经行了一刻钟左右,杨寄才带着剩余的人往历阳城东而去。远远的,就看到东城门口的惨况:桓越将曾川他们诱入瓮城,前施绊马索,后用床子弩,剿灭得干净。杨寄只觉得握马缰的手都在颤抖,战栗的牙缝里挤出话语来:“贼子太黑心肠!竟然算计我们的弟兄!咱们上!报仇!”
他不容自己有丝毫思索的机会,大吼一声拎马狂奔,后头是他追随者的马蹄声,如雷震耳。杨寄的泪水抛洒在呼呼迎面的风中,十箭的距离在马匹蹄下不过一瞬,作为援军,他自然打得瓮城外的历阳军措手不及。而桓越,大约也是把这些守城的人当做弃子。东城门大开,燃着复仇之火的虎贲士兵迅速攻占,杀得历阳军队片甲不留。
“报——”
杨寄刚好找到了曾川的尸体,被强弩射得刺猬一般,箭箭穿胸而过,血流遍地。他蹲在这位同吃、同喝、同嫖、同赌的兄弟面前,巨大的愧疚令他发颤。他好容易才收摄心神,抬头问道:“怎么?”
“刚刚抓住了历阳的守军,说桓越弃城而去,直奔江岸,大约准备坐船向西行。”
“追。”杨寄并不多废话,起身重新上马。跟着他的人有些犹豫,终于有人道:“杨校尉,桓越早有预谋,东城削减我们的实力,又放火烧了历阳的粮仓和兵器库,现在半边城里是大火,不知死了多少人。若是穿城而追,我们自己也要被火烧死;若是绕城墙去追……就追不上了。”
“我们还有多少人?”杨寄又问。
那人答道:“也只有不足一半了,追上去,野战也未必打得过。”
桓越做得好真的一场戏!杨寄心里又酸又苦,思忖了片刻说:“既然如此,先救百姓!我们的人,帮着灭火吧,能救活一个是一个,也算是功德了。”
历阳城里半是焦土。百姓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只知呼天抢地,号问上苍为什么待他们如此刻薄。杨寄脱掉盔甲,轻身上阵,咬着牙根一句话不说,帮着传递水桶、推倒将要蔓延火势的土墙和房屋,忙到傍晚,终于将大火控制住了。
历阳城里的焦尸散发着臭味,号泣声此起彼伏,杨寄才洗得清爽的脸上又是一层烟火色,几处头发也有些枯了。他饿得要命,带人检点了粮仓,里头颗粒皆无,又翻找了几座官署,才找到些粮食,匆匆煮了稀粥,自己唏哩呼噜喝了两碗,又四下散发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填腹。
“桓越你这混蛋!”他捧着稀得照见人影的粥,心里暗暗骂着,骂完桓家祖宗十八代,突然觉得自己也该骂一骂,于是又在心里骂自己:“杨寄,你他妈也是个混蛋!”
还没骂得自己难过,突然有吃饱了百姓“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哭着喊道:“青天!”杨寄心里顿时慌了,丢下粥碗去扶那个跪的。没料到,这个人像起头似的,周围呼啦啦跟着跪倒了一片。老百姓要求并不高,谁对他们客客气气,谁不让他们饿肚子,谁看起来像个好人,他们就真心地喜欢谁。
杨寄扶起这个,跪倒那个,应接不暇。那些真挚的哭泣声,像是孩子好久没有见到娘亲。杨寄止不住鼻头发红,想着自己和桓越暗室之谋做下的混蛋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不知扶面前这黑压压一片中的哪个才好,只好自己也一屈膝跪倒了:“杨寄我对不住大家!叫大家伙儿吃苦了!好日子会来的!会来的!”
好日子什么时候来,他并不知道,心里酸完,在没有烧掉的衙署里和衣而卧,乱糟糟睡了一夜觉。第二日,他们的探马传来消息:桓越从江边乘着战船,一路扶摇向西,江上关卡尚未建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逆流而上。再过几日听闻,桓越不费兵卒,便让上游的沿江的几座小城尽竖降幡,将建邺做团团包围之势。
时机应该也已差不多了。杨寄收拾心情,点数自己这方的残兵剩勇,又东拉西扯吆喝来一些渔船,浩浩荡荡回到了建邺。
和桓越所夺取的城池相比,杨寄攻打历阳,算得上是唯一的胜仗。虽然几千人输不到一半回来,但好歹把历阳这座要塞抢回到自己一方手中,且把桓越从历阳城里打跑了。皇甫道知虽然心里还是对杨寄毫无好感,但此刻危急,正是朝廷要对将帅之才,做出虚怀若谷姿态的时候,他含着微笑,在朝堂上代天行事,好好为杨寄摆了一顿庆功酒。
“可惜如今猛虎环伺,不能放开一饮。”皇甫道知冠冕堂皇地说,“杨校尉勇而有谋,指挥得当,打下这样的逆犄之战,真是国之大幸!不过,危急关头,实在不敢让杨校尉多饮了。我与太傅已经议定,下旨拜你为中领军,荡平桓越这个逆贼。”
杨寄愣了片刻,放下酒杯道:“慢来!我当中领军?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有些没明白?陛下不是……”
皇甫道知微微笑道:“前头小皇帝被桓越挟持,只怕凶多吉少,听说已经被弑驾崩了。国家岂可一日无君?孤与太傅已经商议过,另立我庶长兄之子为新帝。陛下现在正在演习礼数,明日加冕礼成。刚刚孤说的,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旨意了。”
啊哈!杨寄在心里好笑:原来立个傀儡皇帝分分钟的事啊!转瞬,他又觉得那个沾染了他“翁翁”一身血而不肯洗的白痴小皇帝,就这样什么都不是了,估计真的要“凶多吉少”了,也真是个可怜孩子。
皇甫道知说:“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也请杨校尉早做准备,不要耽于儿女私情,还是这两日就出发吧。”
妈的,这人小气得连他和阿圆团聚两日都不肯!杨寄现在有了底气,毫不客气说:“咱们老家的土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王要我卖命地打仗,我愿意的;但是,如今这么点人,去打这么多城,实力完全不对等,摆明了找死。我杨寄一个人死掉没啥大不了,大王也愿意把朝廷的中军也这么葬送掉?那到时候,桓越要入京,也没有人挡得了他了。”
皇甫道知脸色暗沉,颌角变得峻厉起来,他恶狠狠问:“那你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