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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杨寄这一说,再连起来一想,果然不错,个个都是倒抽凉气。有主张杀掉船家泄愤的,有主张先回建邺召集战船的,大部分则是群龙无首,张皇四顾而已。
杨寄咬牙想了想:他近乎是给庾含章立了军令状来的,如果临阵脱逃,万一落个把柄给皇甫道知,自己和阿圆的往后就很难说了。他抬头看看江面,日头更晚了,江水半是浓绿的碧玉色,半是浓赤的玛瑙色,晚上的雾霭升腾起来,江面一片模糊,渐渐开始看不清楚远方了。
杨寄骨子里的赌徒性又开始在这样一个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刻,升腾起来了,他对周围的人说:“现在回去,我们就是十足的逃兵,谁愿意做太傅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的,就大声和大家喊一喊‘回去’二字好了。如果没有——”他环顾四周,果然没有人说话了,他便张嘴:“既然没有人打算带头回去。这里,我职位最高,我说了算。”
夜色像浓墨洇在宣纸上,渐渐由东向西渗开,压得晚霞红得发紫,余下窄窄的一片光亮,远远地,看见船只一条条又慢慢摇了过来,船夫哼着悲戚的小曲儿,一船声动,船船呜咽。杨寄心里一酸,陡然又想起沈岭曾对他说过的话,强迫自己把心里油然的情感压制了下去。
船只靠近,他若无其事一般,举着手里照明的火把,上船蹭了两下船板,回头挥挥手招呼道:“上来吧。把家伙什儿也都带上来。”
船家行到江中,杨寄左右看看,船队以他为中心,集中地向西对岸行驶,江流至此转折,江波也有些小漩涡,杨寄突然一挥手中的火把,向左指了指,又向右指了指,然后把火把埋进地上的沙盆中,镇定自若地对船家说:“向东去。”
船家磕磕巴巴地说:“军爷,你们向东……不是要到广陵了么?”
杨寄笑道:“不必那么远,挪开三里地就成,江上转一转舵,三里地轻飘飘的。”
船家犹豫了一会儿,又笑道:“还是直线最近。”
杨寄“呼”地把刀拔_出_来,架在船家的脖子上,狠狠道:“我知道你家人在对岸被扣着,但是这会儿你不听我的,我立刻杀你,到时候你以为自己家人能活?”船家几乎吓傻了,半日才结结巴巴说:“军……军爷……这……这是做什么?”
杨寄见他老实巴交的可怜模样,那刀其实根本使不上劲,可他还是用力在那人脖子上蹭了蹭,硬是拉了条浅浅的血口子:“听我的,没你的事,不听我的,我就杀你。我也是水乡长大的人,游泳摇船都会——奶奶的,死了胡屠夫,就吃混毛猪!”
船家唬得浑身发抖,差点连摇橹都掉江里了,他看看旁边,自己右边的几十条船也都纷纷驶离原先的航道,往东而去,这才知道这群当兵的是有预谋的,他颤着声音说:“我这就往东去……军爷手下留情!”
杨寄握着刀,刀尖戳在隔板上,双眸炯炯地盯着船家,见他果然是个憨厚老实的渔民,一丝不敢错乱地朝他指定的方向去了。杨寄略略松了一口气,主动攀家常:“大叔,原来船上还有谁啊?”
船家抖了半天才回答:“就是老婆和俩皮小子。”
杨寄想着阿盼,不由轻叹一声,放下刀说:“大叔,你放心,我是过去打那些抓你老婆孩子的坏蛋的。等救下你老婆孩子,还放你回去过好日子。”
船家瞥眼望望杨寄,还有那十来个虎视眈眈的军士,没敢做声,眼泪“吧嗒吧嗒”往水里掉落。好容易到了江对岸,杨寄他们脱下甲胄丢在船上,又留下一人看守船夫,等其余的船也来齐之后,带上弓箭刀枪,跟着杨寄,小跑步朝历阳的方向摸去。
三里地在一番疾跑之后也不过一刻钟的事,江岸都是新生的芦苇,从密密层层的干枯老苇叶中探出头来。杨寄他们果然看见历阳的江堤边,密密地埋伏着人。两边都不点灯火,但是沿江的桓氏军士,其剪影恰恰落在夕阳的最后一丝紫红色余晖里。他们屏息凝神地望着江面,点着渔火的船只慢慢驶近,但始终不到硬弓的射程,那些埋伏的人们似乎也一直焦灼不安地起伏乱动着。
杨寄打眼看去,并不能看出沿江安排了多少人,他带的那些人也不免有些犯怵,压低声音问道:“杨校尉,我们这里区区四百人而已,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啊?万一悬殊太大,再是背后偷袭也没有用啊。”
杨寄愈是心里紧张,愈是语气平淡,低声笑道:“放心吧。我和桓越赌过几场樗蒲,这小子好大喜功,脑子却不大转弯,那时棋枰上就是喜欢分散各子儿,想着能多赢一个是一个,而实际是输完这里输那里,一个空子都钻不着,一处领地都保不住。今日他布阵,想必也是这个思路,沿江分散他的人,想着防线越长越好,越多捉我们一个是一个,却不想背后藏着偷偷而来的我们呢!”
江上骤然起了一阵东风,说时迟,那时快,杨寄用他最快的速度,点着火折子,在浸透油脂的火把头上一晃,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火把一举,江上得到信息,也纷纷点起了火,远远望去,只觉得江面上影影绰绰全都是船只,少说也是数百艘!
桓氏的军士们看得愣神,怎么都没算过来:敌军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他们还未注意背后的火把,倒是远处在城墙角楼上放哨的瞧见了,可惜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杨寄更知自己以少战多,事不宜迟,喝一声:“快!”那些训练有素的虎贲侍卫,已然把手头包着油布的箭搭到弓上,点上火,朝着江堤上射过去。夜空中,如同划过点点红色的流星雨,而江堤上的烂泥滩里,全是干燥的枯芦苇,瞬间着了大火,蓬得半天高,桓家的军士,半是身上着火,半是吓的,几乎全数蹦了起来。
而江上,以火光为号令,突然逆着风一阵加速,眼看那百十盏渔火已经到了眼前。桓军以为不敌,已然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杨寄的人都是轻身上阵,也不肉搏,只远远地放箭,带火的箭中夹杂着锐利的锋镝寒光,瞬间把江堤变成了一片赤红的人间地狱。
渔船上的虎贲侍卫们也跳了下来,他们身着重甲,裹着潮湿的斗篷,近身打这些已经没有斗志的桓家士兵简直是切菜砍瓜;大火中,更多人翻滚呼喊,却也无力抵御无情的烈焰,有跳进江里求得清凉的,更多不会水的,瞬间就被江流冲走了。
但也只有跳进江里的士兵,才算死得清醒:建邺来的船只根本没有数百之多,不过是杨寄他们把船桅上系上绳子,连在一起,在绳子上高高地挂了一串灯火而已。
敌人杀得差不多了,两支队伍会合,给那些没死的补刀。大火映在每个人脸上,照得人脸半黑半白,汗血交流,个个宛如厉鬼从修罗地狱中爬了出来。
昏昏昧昧中,杨寄有些恍惚,手中刀刃上滴下的血,敌人颈中溅出的血,在他的衣裤上画出一道道暗红色的豹斑虎纹。突然,谁在后头狠狠揍了他一拳,杨寄本能地回身一刀,那人动作也快,起刀搁住,然后一口带着腥味的唾沫喷在杨寄脸上:“混蛋杨寄!你什么馊主意!这场乱杀,我叔父——我们的中领军——被绑在芦苇丛中的,活活烧死了!”
杨寄怔怔然愣了片刻,突然狠狠一甩手,劈面给了骂骂咧咧的曾川一个耳刮子,怒声道:“横竖是死罢了!要问罪,回建邺再问!现在这里,我是校尉,我是最高领军长官!”
曾川给他蓦然的一爆发居然吓傻了,捂着脸连疼都觉不出。而其他人,早就为杨寄指挥这区区数百人打赢的逆犄之战服帖得五体投地,怒冲冲看着曾川,护着杨寄左右。杨寄在火烧芦苇的“哔剥”之声中,看了看已然委顿的那些碧绿的新苇,冷着脸环顾四周,说:“这会儿计较,简直是蠢透了!历阳城里的援兵正在赶过来了。你们听见马蹄声了吗?”
众人都愣住了。
“走,也来不及了。”杨寄战神一般,高大的身躯挺立在火光中,鲜血纵横的脸一闪一闪地映着火光,忽明忽暗,又如同鬼魅,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引领众生的微笑:“既然来了,兄弟们,像个男人一样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