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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在即,但仁德著称的建德王,还是准许士兵们休沐一日。沈山回到家中,气度昂扬,俨然不同了。他先拍了拍飞扑过来的幼弟沈岳的脑袋,又好好地和不则声守在一旁的妻子眉目传情了一会儿,格外看了看她鼓起的肚子。最后是走进正堂,给父母跪下好好磕了两个头。
“出息了!大郎出息了!”
沈山腆着那大肚皮,有些害臊似的:“没有,区区参军罢了,末品的小武官。”又特为和弟弟沈岭道谢:“你果然神机妙算!皇帝那支队伍,稀烂得跟狗屎似的!每次士兵们上阵还得用鞭子抽,握把刀我都唯恐他们砍伤了自己——也怪不得他们,有些就是庄稼地里的泥脚杆子,有的是店铺里的小伙计,刀枪剑戟摸都没摸过,还上阵打仗?”
他摇了摇头,仿佛也有些心有余悸:“后来,前面的队伍十人九死,不得已把我们伙夫也送到城墙边充数。那豆腐渣一般的城墙,不碰它还直掉渣渣,若是挨上些冲车和抛车的袭击,三五下就烂了。果然气数已尽了。我后来偷偷开了城门,把江陵王的队伍放进宣城,才侥幸不死,还算立功——其他秣陵子弟,都被筑了京观(1)了……”
说完这些,沈山脸上涌起难言的愧悔,午餐时,饭和肉都没怎么动,唯独新酿的米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到自己神志不清,泪流满面为止。
烂醉如泥的沈山被扶到自己房里休息了,媳妇张氏自然也陪了去,一脸的欢乐。沈以良看了看眉目凝重的沈岭、杨寄和沈沅,说:“他经历了什么,我们想着都觉得可怕,何况他这个亲眼看见的?不过,也算苦尽甘来。我看这个阵仗,建邺八成是保不住,而这个建德王瞧着有风度,说不定要当皇帝。咱们家大郎,不求有功,但至少将来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了。和别家儿郎比一比,也是好的。”
沈岭却道:“大兄虽跟着阿父杀猪杀了好些年,心还是太善。”
沈以良斥道:“心善不好么?”
“心善好的。”沈岭停了停说,“不过在战场上不好。他最好赶紧抽身而退。”
沈以良骂了二儿子几句“胡说八道”,沈岭一脸无奈地见父亲拂袖而去了,才叹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2)”
果然,第二日沈山起身,在堂屋的小凳上一个人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母亲沈鲁氏试探着问:“要么,就别去了?”沈山才陪笑道:“阿母什么话!我如今好容易也有了个官职,家里祖上哪辈有过?我哪能这么自暴自弃?将来,封赠父母,封妻荫子,倒也未必是做梦呢!”起身掸了掸袍子上根本看不见的尘沙,笑道:“我走了!我们军歌里唱的:‘男儿何不带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我心壮胆也壮呢……阿母放心就是!”
建德王和其他三王合围建邺,皇帝仗着城池大、城墙高,硬是困守了一个月,结果,内里三省自相倒戈,他的亲叔叔奔逃出城迎接建德王大军。饿瘦了的建邺老百姓,早就听说了建德王在秣陵的孝顺仁义,只恨自己时运不济,没有生在秣陵这样的风水宝地,活生生在建邺陪着无道的昏君吃苦受罪。
据传建德王披着铠甲,见了从容不迫的重臣庾氏、桓氏之后,彼此是客客气气一番谦让。庾氏见机,自劾教养家中女郎大有过失,自劾得及时,且明眼人也知道他们两家盘根错节掌握着国家的权柄,不是轻易动得的。建德王果然也确实够意思,斩杀那位坐在宝座上的“无道的元凶”一家之后,只赐死了庾贵妃一人。对庾氏、桓氏请他君临天下的上表再三辞让,最后,立了先太子的儿子皇甫亨为嗣皇帝,自己不过担了大将军、尚书令二职而已。
朝廷中风云变幻,老百姓其实只想平平常常过自己的小日子。一场大仗之后,虽也伤元气,但好在秣陵“识时务者为俊杰”,除了死掉了不少征召入伍的男丁,别无损失。转眼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也准听戏、嫁娶、奏乐了。
媒婆又一次登了沈家的门,拨弄着指甲冷冷淡淡说:“事急从权,你们也够机灵的。如今算是换了庚帖,接下来按六礼的步骤,男方也该下定了。你们女家尊贵,先开口便是,骆家是一定要奉承的。”
沈以良听着她哼哼唧唧不耐烦的声音,满脸笑出花儿来,搓搓手道:“我就阿圆这一个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哪里会在聘礼上挑三拣四?若是男家客气,容我先说,我说,也就是寻常的聘礼,十五匹绢,再加些首饰、茶酒什么的就好了。”
恰巧杨寄进门问事儿,听得心里一“咯噔”。他倒也有肚才,笑嘻嘻先岔话眼儿:“师傅,我今日在后头学杀猪,为什么一刀子下去,猪还哼哼半天?”边说,便瞟了一眼媒婆的脸。
沈山去京里当小军官了,家里的屠宰事业总要有传人。沈以良见沈岭这个不争气的整天就知道捧着破书在看,丝毫没有心思学习杀猪的技巧——而且,他那身量,大约老天爷也不肯赏这碗饭吃——只好把自己的诀窍,传授给了算是学徒的杨寄。
沈以良完全没有听出杨寄的话外之意,倒是悉心教导着:“这一刀下去,正好割断喉管,猪就哼哼不出了;若是刀下偏了,猪虽然流血,却不会死,自然要挣扎一阵。这个位置要紧,回头我亲自指点给你瞧。”
杨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瞥瞥媒婆,又上前对沈以良说:“师傅。咱阿圆现在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郎了!她现在可是左卫参军的妹子!当年普通人家嫁女的老行情,师傅就不怕委屈了咱阿圆?”
沈以良最怕委屈女儿,一听这话真犯了踌躇,看看媒婆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哦!要么,你和骆家说说,加五匹绢?”
杨寄撇嘴道:“师傅,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阿圆委屈得哭呢!说临时拉来的郎君,已经够丢了面子,如今成了官宦人家的女郎,竟也和东街卖豆腐家的女儿一样贱卖了,情何以堪?”
“这话是阿圆说的?”沈以良狐疑地看着杨寄。
杨寄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那是自然。”他想了想,犹觉得这话还不够劲,又加了一句:“本来就委屈死了!骆骏飞跟猴子似的长相,怎么配得上我们家阿圆?”
沈以良现在心思从容了,也开始琢磨了,当时觉得骆骏飞千好万好,还肯娶自家这个没人要的丫头,已经是格外给脸了;现在自己儿子成了武官,自家的女儿又美又娇又能干,骆骏飞真是其貌不扬配不上。他虽然还没起悔婚的念头,但觉着能为女儿多争一分,也是自己家的面子,更是女儿以后嫁过去的面子!因而也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昨日我媳妇送回娘家的归宁礼,我也叫比以往多了三成呢!”
媒婆气哼哼道:“我吃你们两家的茶(3),真是烦难得紧!我去说说看,但若是人家不肯了,你也别怪我耽误你们家阿圆!”扭着磨盘大的屁股走了。
沈以良此刻神清气爽,做什么事都格外来劲,扭头对杨寄道:“走,看看你杀的猪出了什么问题。”
后院放倒着一头死猪,已然断气了。沈以良绕着死猪转了三四圈,又仔细看了看猪脖子上的口子,疑惑地说:“位置挺好啊,一刀断喉,深度也恰好。”他抬头打量了打量杨寄:“小子,还挺利落!今儿市口生意好,明儿估计一头猪还是不够买。这样,你再杀一头,我亲自掌掌眼,替你瞧着。”
“哎!”杨寄一派欢欣鼓舞的神色,拉过来一头小公猪,顷刻间又放倒了。沈以良深为满意,点点头说:“力气大,手上稳,动作快,时机准。你是个学屠宰的好材料!若是小三子和二郎似的,将来吃不了这碗饭……”他犯了踌躇。杨寄却很见机,笑道:“三郎是您的正嫡儿子,我自然生四条腿也撵不上。若是师傅瞧着我靠谱,我倒愿意多干些时候,报答师傅当时赏口饭吃的恩典!”
沈以良是个实在人,小小马屁一拍,就把他给感动了,拍拍杨寄的肩膀说:“你呀,要是当年你阿父没死,或者,要是没跟着你那个不靠谱的舅舅……这么聪明个孩子,哪至于被赌博糟蹋了呢?来,我再教教你,杀猪还有些要注意的地方。”
杨寄听得仔细认真,时不时还问上两句。但是最后一句问坏了,一下子让沈以良黑了脸:“师傅,你说猪的要害是这么几处,人呢?”
沈以良嫌恶地看了看他,拂袖道:“猪是猪,人是人。虽说同样是咽喉、心脏能够毙命,但是,能放一块儿说么?真是!”
杨寄吐了吐舌头,想再凑个殷勤,沈以良却不大愿意搭理他了,冷冰冰丢下一句:“还有,阿圆马上要下定了,那时候,就是人家的人了,你不许像以前那样,和她走得那么近。做人,要知道个瓜田李下!”
杨寄嘴角的笑容,随着他下唇的抽搐,几下就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