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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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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青荷在炕上辗转反侧,想起晚上的事就气的胃疼,干脆披着外套,在院子里一圈圈踱步。

    正值月初,一弯月亮又白又薄,细的快要看不见,夜风清凉,草丛在碎石堆里一声接一声的叫,山民的草房有些年头了,不大结实,一阵风吹来,千疮百孔的土墙就簌簌的往下掉灰。

    这样的天气,敌明我暗,最适合偷袭,莫青荷看看夜幕下的葫芦山,总觉得有个什么事,心里惶惶的不大太平。

    小警卫员睡的迷迷糊糊,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外走,给莫青荷送了一大杯热水,莫青荷捧着喝,滚烫的蒸汽喷在脸上,他打了个激灵,突然开了窍。

    妈的,难不成只有我担心那犟驴送死?他就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玩命?就算没了过去的情意,多年的友军身陷囹圄,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想得全神贯注,灌了一大口热水,被烫得吱哇乱叫,一下子蹦起来,咝咝抽着气对警卫员嚷嚷:“去,去把全团给我叫醒!马上集合!让大家轻装上阵,连夜翻过扇子崖,直插到日军后方,天亮前发动进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小警卫员听见这心血来潮的一串话,以为团长也睡懵了神,站着不动弹,莫青荷又自顾自的嚷:“让政委留下,我们一出发就通知旅长请求兄弟团接应和支援!”

    警卫员犹犹豫豫:“团长,扇子崖是绝壁,真那么好翻咱也不用耗这么久了,再说未经旅部批准私自行动……”

    “快去,快去!以后降级关禁闭受处分,我一个人担着!”莫青荷兴奋的两眼放光。

    半夜三更,政委正睡得飘飘欲仙,冷不丁被人大力唤醒,眼角还挂着眼屎,一听也急了。

    莫青荷连地形图也懒得翻,坐在床边徒手比划,这几天他早把附近的山形背得滚瓜烂熟,很快就确定了策略,他手下共有四个营,全部连夜急行军,其中三个集中火力从侧翼进攻,另派一支最为灵活机动的山民队伍翻山直插敌人背后,只等东边打做一团,四营正好从后方神兵天降,日军原本就占据不利地形,此时再背腹受敌,只等旅部的支援一到,他们全团,再加另外两个团的人马将形成一个小型包围圈,平原的数万日军便如瓮中之鳖!

    这个想法虽好,然而实际实行起来难度太高,一是对时间点的掐算和各部配合都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随时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二是他们全旅加起来统共不过六七千人,敌军的兵力却又他们的六七倍之数,根本消耗不起,这时就需要沈培楠军部的配合。

    莫青荷拉着目瞪口呆的政委,指着远处的葫芦山:“取胜不再于人多,关键是战术,*的地形有绝对优势,只要听见咱们这边战斗打响,管他还剩多少弹药,配合咱们全线压上,至少有六成胜算能掩护他们冲出包围!”

    “六成?你这是胡闹!”政委此时彻底清醒了,脸也吓白了,“旅部那边还好说,万一*压着不出洞,等咱们跟日军两败俱伤再来打扫残局,咱就是全军覆没!你想想上面的指示!”

    “六成还不够?”莫青荷掀开棉被,把他从被窝拖出来,把裤子褂子一件件往他身上扔,大手一挥:“沈培楠那个人相当自负,咱们要是真破釜沉舟,他只会跟咱们比谁冲在前面,绝不会蹲在家里当乌龟。”

    “有件事一直没跟旅部报告,说出来也不大好听,现在命都快没了我也不要脸了,政委你得给我保密。”

    他狡黠的眨眨眼睛,见政委穿好了衣裳,一把把他扯到脸盆架旁边:“沈培楠跟我是旧交,他喜欢兔子,我要是真折在战场上,甭管他后来有没有新欢,凭他的个性,得悔好一阵子。”

    政委正叉开两条腿,稀里呼噜的撩水洗脸,突然停下动作,挂着一脸水珠子,扭头看着莫青荷:“我操,你不早说!”

    莫青荷有点扭捏,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点子,嘿嘿笑道:“队伍里条件艰苦,咱们老得挤一个臭被窝,我不是怕你们别扭么!”

    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报数声,队伍训练有素,片刻功夫已经集结完毕,四名营长排成纵列跑步前进,站在天井里直着嗓门打报告,莫青荷一身戎装,志得意满的往外走,在心里默默想道,姓沈的,就许你把我当小娃娃捏我的软肋,不许我有样学样倒打一耙么?

    借着夜色,队伍很快出发,黑黢黢的山林提供了绝佳掩护,第一梯队行至半山腰,葫芦山和聚集山下的日军还没有丝毫动静。

    莫青荷亲自带领的队伍正是四营里任务最重,路线最艰险的一支——他们要一路奔跑,从山侧绕过大队日军,两个钟头之内,翻越一屏悬崖峭壁,从背后直击小鬼子老巢。早在他刚带队驻扎时,就带着参谋琢磨过这条路线,但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放弃,前路太险了,不仅鬼子懒得加固这一侧的防守,就连跑惯了深山老林的八路军,也看得连连摇头。

    夜色深沉,山路险阻,莫青荷的队伍如鬼影般在山间无声无息的穿梭,士兵渐渐在峭壁下聚集,此时正是长夜最黑暗的时候,繁星漫天,子规夜啼,他看了一眼时间,分毫不差。

    一屏万仞绝壁在众人面前延展,山石重重叠叠,岩间小草和细瘦的荆棘在泛着泥土腥气的夜风里摇曳,回头一看,层峦起伏的山嶂如墨染一般,万千树木、万千生灵和百姓都安静沉睡,到处一片静谧,丝毫看不出大战在即的征兆。

    莫青荷试着踏上一块山石,扳住山岩往上攀登几步,感觉脚下坚实,并非不可逾越,跳下来拍了两下手,对士兵们喊道:“给你们半个钟头时间翻山,干死小鬼子,给那帮国民党看看!”

    战士们此起彼伏地呼应:“干死小鬼子!”

    人群如同洪水般涌上山岩,这些战士大多来自农村,极其擅长攀爬,他们的手指像铁爪勾住山石,他们的脚像植物的根须紧紧扎进贫瘠的土地,就算剥离了他们的枝叶,拦腰将茎干砍断,只要山风送来一点土壤,山雨带来一点雨水,只要根须还埋在土中,就能不屈不挠的生长和向上。

    没人会格外留意岩缝里的荆棘,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会说,有什么奇怪,它们原本就长在那里。

    莫青荷从小练功夫,此时竟不是速度最快的那一个,他的小通讯员栓子像猴子一样敏捷,扳住一块突出的山岩,腰身一摆就跳了上去,土坷垃窸窸窣窣的往下掉,莫青荷跟在他后头,吃了一肚子灰。

    有人率先到达了峭壁顶端,更多的人站上去,士兵像河水漫上堤岸,缓缓占据了夜幕里的陡峭土崖,此时风吹得更厉害了,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矮树哗啦作响,带武器的士兵蛰伏在其中,小日本鬼子的营地就在不远之处。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莫青荷算了算时间,对大家做出准备冲锋的号令。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是*栖身的葫芦山,从土崖的位置看去,葫芦山南麓的情况清清楚楚,只听隐约几声沉闷的隆隆炮响,山林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随即升起灰白的烟雾。夜晚漆黑一片,那星点的光就格外清晰,莫青荷举着望远镜,看见树林深处仿佛有细微动作,他眉头大皱,转头问栓子:“谁在朝他们开炮?”

    栓子也莫名其妙,抓了抓头皮:“肯定不是鬼子,鬼子还都在下面睡着呐。”

    莫青荷一挥手,让大家先不要动作,又举起望远镜,仔细观望了一会儿,只见山林各处都开始出现树影晃动,仿佛山洪奔涌,从四面八方汇集,正争先恐后的冲下山岗!

    “怎么比咱们还先动手,难道政委派人送信了?”莫青荷满心疑惑,暗骂道:“这头犟驴,我计划的好好的,这回全乱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看懂了,只觉得胸口被重石狠狠一击,全身肌肉倏然绷紧,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对,不对!”

    他放下望远镜,声音颤抖:“是他自己,他在下令朝自己的部队开炮!”

    小栓子被他一提醒,也已经目瞪口呆,莫青荷抓住身边的一棵矮树,低呼道:“我记得,从前他说过,说有一位外国的将军,在最后一战,为了激起士兵的斗志,不惜伪装成敌军炮轰自己的部队!怪不得,怪不得这老混蛋非得赶我们走,他妈的打算自个儿跟小日本玩命!”

    四营营长背着步枪,猫着腰跑到他身侧,面色焦虑:“团长,现在咱们怎么办?”

    “立刻进攻!”莫青荷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眼里闪着决然的光,他从树丛钻出来,厉声下令:“配合*,全力进攻!”

    说罢抄起一只手榴弹,抡圆了胳膊向下全力一掷,只听轰隆一声响,手榴弹在日本兵营地边缘开了花,战斗正式打响了。

    莫青荷此生参加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役,从来没有一场比现在更加危急和惨烈,他亲率队伍从土崖向下猛扑,手榴弹如急雨一般投向日军阵地,还在熟睡中的小鬼子提着裤子往外跑,叽里哇啦一阵乱叫,就抽搐着被机关枪一排排扫倒在地,刺刀在夜色里闪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到处是嗖嗖的流弹,冲鼻的硫磺味熏得人要流泪,炮弹在周围炸响,掀起的滚烫气浪将人冲至数米高。

    轰隆轰隆的炮声,鬼子叽里哇啦的喊叫,战士们的厮杀声,每个人都杀红了眼睛,日军此时腹背受敌,处处开花,一时懵了神,也无从判断后方到底有多少八路军,更说不上指挥和战略,山坡到处都是人,敌人,战友,死人,活人。

    莫青荷和四营营长借助一座坍塌营房的一角做掩护,到处是浓烟和扬尘,根本睁不开眼睛,他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刺芒,回头就是一枪,一名日本兵扑通跪倒,他摸索着爬过去,看了一眼对方的军衔,竟然是一位佐官。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响,小栓子扛着步枪从一旁跑过,大喊一声卧倒,把莫青荷往身下一扑,两人抱着脑袋趴在地上,滚烫的沙土碎石哗啦啦往下落,莫青荷摸索着爬起来,只见地上多了一截穿军靴的脚,他吓得赶忙往身边摸索,然后摸到了热乎乎的液体。

    他哑声大叫:“栓子,栓子!”

    小栓子咳嗽着爬起来,满脑门的血,他摸了一把,往手心,自己也吓傻了,哇的就要哭,半天才回过神来:“怎么不疼?”

    “哎,不是我的血!我没事!”他朝莫青荷大喊,在浓烟里匍匐前进,回头道:“团长,太危险了,你快撤!”

    莫青荷半跪着爬起来:“撤个屁!”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咽下一口满是沙子的口水,感觉嗓子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想起刚才卧倒时咬破了牙肉,用舌头一舔,痛得直哆嗦,他蜷在一棵老树后头,探出脑袋,一枪崩了前面的一个鬼子,回头大喊:“给我冲!”

    一拨又一拨战士从土崖高处向前猛攻,总数有一千人之多,如利刃般直插日军身后,硬是撕开了一道缺口,滚滚浓烟里,穿土黄军装戴王八盔的日本兵越来越少,周围都是穿灰棉军装的战士,形成一股汹涌的潮水,朝战斗的最前沿猛扑过去!

    莫青荷带着一支小队艰难推进,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焦虑的想知道前方的情况,他满身血水和汗水,流进眼睛里就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然后就发现,所有感官在滚烫的硝烟里都不管用了,他像烈马似的喷着鼻息,掷出一枚手榴弹,在心里一遍遍骂道:“妈的,犟驴,你害死我了!”

    “这一仗要是赢了,老子拿你下酒,要是输了……”莫青荷腰部用力,踢蹬着腿匍匐前进,咬牙切齿的骂道:“我他妈做鬼也不放过你!”

    在对面葫芦山的半山坡上,沈培楠征用的指挥部已经被炸毁了,用得正是莫青荷昨天送来的那一筐手榴弹,随着三间大瓦房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无数文件,情报和军事资料,他打定了主意背水一战,要么冲破包围,要么杀身成仁!

    正当*战士在半山腰与日本兵短兵相接,炮火纷飞之时,孙继成满脸煤灰,从前线一路摸爬滚打回来:“报告!”

    沈培楠举着望远镜,一把抓住他:“怎么回事?”

    孙继成满身热汗:“小鬼子后方打起来了,好像是一队八路趁夜翻过悬崖,正往前冲呢!”

    “后面刚开打,又有大约两个团的八路出现在鬼子右方,速度比咱们还快,咱们第一发炮弹刚炸,前后左右就都打成一锅粥了!小鬼子憋在中间,快被包饺子啦!”孙继成的耳膜被炮弹震得嗡嗡响,不知不觉越喊越大声。

    沈培楠隐蔽在一道战壕里,拳头攥得喀吧直响,额头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骂道:“又是那个莫少轩!我让他滚远点怎么就是不听话!早知道昨天就把他毙了!”

    他话音刚落,轰隆一声炮响,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爆炸,两人急忙退进战壕避炮,一股冲天气浪扑面而来,弹片,土石,树枝扑簌簌往下落,再抬起头时,两人都灰头土脸,只剩眼睛闪闪发光,沈培楠呸的吐了口沙子:“继续开炮,避开那帮八路!”

    孙继成响亮的答应:“是!”

    他背着枪,手臂一撑,翻出战壕就要走,又被一把拉住了,沈培楠拽着他的胳膊,狠狠瞪着他:“鬼子的后方是悬崖,没有撤退的路,全力进攻吸引火力,给我把那小崽子捞回来,要活的!”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凌晨时分,炮火声终于有了沉寂的征兆。

    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线金色的曙光越展越宽,太阳跳出地平线,天渐渐亮了。

    葫芦山南麓的一片山中平地,莫青荷抱着枪,背靠一棵大树坐着,全身剧烈的酸痛让他一步都无法挪动,二十四小时水米未进,高强度持续作战,几乎已经突破了身体极限,在他周围,一群穿灰军装的战士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阳光照着他们覆着厚厚灰尘的脸,有人艰难的动了动手指,表示还有气儿。

    登上悬崖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放弃了所有退路,一天一夜激战,他们一路从敌军后方突破,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与前线的国民党军顺利接头。

    二十四小时之内山地急行军,翻越悬崖,撕裂敌军后方防线,一千多名战士减员五分之四,伤亡之重,堪称莫青荷的带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次,然而他们也彻底打乱了敌军阵脚,通过各支队伍协同作战,虎踞平原的大股日军伤亡过半,剩下的也被打散编制,暂时也无法卷土重来了。

    然而,此时还远远谈不上胜利。

    日军以*两倍的兵力,在战斗的后半段压制住了他们的火力,*弹药跟不上,为防止大部队受袭,在最后时刻放弃突围,重新退守葫芦山。

    更糟的是,粮食储备维持不了多久了。

    莫青荷的后脑勺枕着粗糙的树干,感觉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在脸上身上投出一片斑驳,手脚都暖烘烘的,他用出全身力气动了动嘴唇,叫道:“小栓子?”

    有人细若蚊蝇的答应:“哎。”

    横七竖八睡着的人群里,有人哼哼唧唧的唤道:“莫团长?”

    是四营长的声音,莫青荷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哼道:“没死呢。”

    然后大家都四仰八叉的各自躺尸,他们实在太累了。

    草地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领头的那人高声喊道:“莫少轩,没死就给我滚过来!”

    莫青荷正魂飞天外,被这熟悉的一嗓子唤回了一点意识,微微转过脸,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看着沈培楠带着几名*军官大步朝这边走,他的头脑霎时清醒了,仿佛被通了电,全身灌满力量,炮弹似的翻身迎上去,他抖了抖满头满脸的土,感觉自己是块干透了的土坷垃,边走边往下落灰。

    沈培楠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先前的沉稳全不见踪影,看着莫青荷的狼狈相,突然扬起手,二话不说,牟足了力气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莫青荷疼得呲牙咧嘴,猛地跳起来,抬手就抽了回去,啪的一声脆响,两人都捂着半边脸颊,蛤蟆似的鼓着腮帮子相互对望,眼里喷着怒火。

    然后他们就抱在一起了,莫青荷枕着沈培楠的肩膀,鼻梁贴着他的侧脸,感觉说不出的温暖,沈培楠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洒下来,他们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片刻温暖里,第一次意见相同:无论战事如何,都是明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