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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需粮米的后患已消,也算一桩心事落地。
戚保深出一口气,而罢,抬手紧了紧马缰,口中啾了声,策马扬步,率先踏上了横在城壕上的木桩吊板,穿过了门洞大敞的凉州城门。
甬道里,从墙砖缝隙中渗透出来的阴冷萦绕周身,隔绝了城外风沙漫漫的粗粝,一关之隔,中原两分。
再入光明之中,戚保冷冷扫向跪在地上的那一片朝廷官员们——他们大多已摘取了顶戴,只穿着禽兽补服,哆哆嗦嗦埋着首,再无往日嚣张跋扈,欺压贪渎时的气焰。
他们食朝廷俸禄,侍奉大殷君主,所辖之地沦为外贼之手,负隅顽抗是死,回京请罪亦是死,那不如投诚敌首,效鞍前马后之劳,说不定还能有继续为官的机会。
本来嘛,戚保并不会在凉州久居,接手官印之后,他很快要将战线向京城推进,那么凉州一城之大,还需要熟悉的人继续治理管辖,这就是降臣的转机。
谁当皇帝,谁主宰天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更看重的,怕只有头顶上的乌纱帽,和手里压榨百姓,贪墨渎职的权力。
瑟瑟之风,悲怨苦愁。
跪在最前面的徐丙川涕泗横流,恸哭不已,不知是哭这城破易主的万般屈辱,还是哭自己飘零未定的仕途。
“臣有罪!臣有罪啊……臣愧对天子托付,愧对百姓倚赖,作战不力,丢失城池……臣罪该万死!可百姓何罪,生黎和辜?若再为臣的一条贱命折损,臣万死难辞其咎,必将魂归阿鼻地狱,不得超生啊,罪臣苟且存世,只求庇护治下子民完全,求天鉴,求天鉴!”
徐丙川啕嚷大声,一腔“肺腑忠言”声如洪钟,震耳发聩。
他抖擞地卖力嚎哭,不要命的以头抢地,砸出一朵朵“赤胆忠心”的血花儿,将守城不力,痛为投臣的悲戚和委曲求全,尽诉一场凄厉的表演之中。
他身后的蝇营狗苟,相呼应和,抬袖默默拭泪,待到徐丙川卖力之处,纷纷跟着一块嚎啕哭泣。
一时间,如丧考妣,哭声漫天,倒像是国丧天下时一般动静。
戚保冷冷看着这一场表扬,面色沉寂,瞳孔聚光一点点散开,随着尘封已久的思绪飘散开来……
当年血色苍莽,生灵涂炭,穆水关较之凉州城,它的城墙更低,城防更弱,甚至连壕沟都没有,弹尽粮绝,援兵无期。
就在这样恶劣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情况下,那座穆水关,却整整守了三个月!守城之将是名动九州的戚将军——他的哥哥,真正的戚保。
他犹如一尊叱九州的战神,顶天立地,忠君忠主,他善待妻子,严教儿子,他身先士卒,与士卒共寝共食,同饥同乏。
所有优秀的本领他都会,所有高尚的品格他都有,他太过璀目耀眼,可他却忘了,他有一个永远藏在光芒之中的孪生弟弟。
他从小时候的依赖荣耀,到了长大后的艳羡嫉妒,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会说:“哦,他是戚保的弟弟,那个没有出息的,一母同胞,差得好多”
嫉恨的种子深埋在心坎中,成年累月,它被怨毒不满所浇灌。
渐渐滋生的恶毒,一口一口吞噬着手足情谊。
大哥的心太大,装得下江山社稷,君主黎民,可他的心又那么小,小到忽视了弟弟的愤懑委屈,不甘不平。
所有的压抑隐忍只为最后的一腔爆发,一个名为万木辛的女人,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留恋。
爱已成魔。
他厌恶自己,拼了命毁去了自己存在尘世的证据,甚至渐渐的,他觉得他才是戚保,万木辛所钟爱的人,万民所景仰的将军。
可那一个身着盔甲,手执银枪在疆场厮杀的人是谁?如果那个人才是戚保,那么他又是谁?两个人,总有一个是真的,假的死了,真即为真。
所以,他的哥哥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何况是一个人,一个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
十步阴谋,七寸咽喉,他害死了手足同胞,没有一丝负罪感,反而满是轻松释怀。他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权力,带着哥哥的一身荣光万丈。
他捧着降书,领着鲜卑人走进了穆水关,亦是在一片宽敞的土地上,面对着面目赤血,浑身是伤的士卒,面对着妇孺为兵,老弱上阵的狼狈百姓,他一如今日,骑着高头大马上,向所有人恩赏生机。
你们得救了,投降了,你们有粮吃,有水喝,不必再血流成河,伤痕累累……
不好么?
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是奔溃的厮打和辱骂,他没有享受哥哥的荣光,却担起了千夫所指,万般责骂。
恨之入骨,他发誓要抹去一切哥哥的痕迹,他的忠心,他的仁义,他的黎民苍生,包括他珍视管教的儿子!
歧路一踏,再无归头之日。
昨日之情,今日之景。
他年破釜沉舟,誓死护城,当下开城揖盗,泣声保命。
戚保一人一骑,心让风卷上了苍穹,他俯视着地上渺小蜉蝣,感慨万千——那城池依旧缄默地矗立,却见证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
战火起,战线一路向京城燃去。
姜檀心高举陇西武王的战旗,打起了秋风扫落叶的先锋战,她以战养战,沿着官道一路攻克而去。
她的战术灵巧,绝不被兵法常理所拘束,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因地制宜,见机行事方为用兵之法。
从凉州举旗纳兵,她不多不少总是快戚保那么一步,先后攻占了高望、询衍、归德等地。
并且,一旦城池陷落,她绝不逗留,以最快的时间卷走了城内辎重粮草,兵戈铁器,紧接着,揣走官署大印,她立即拍拍屁股冲向下一个城池。
线路曲折,不按常理出牌,未陷落的城池日日胆战心惊,草木皆兵,一点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明明按照一路推进的战火路线,今儿轮到我家了,可等了大半夜,鬼影都没有。
相反的,本以为自个儿还没那么快轮到的,可一眨眼,这奔袭而来的人马从哪里来的?这寒光铁衣,银枪威赫的将军又是从哪里的!?
措不及防,兵败如山,打一半,投一半,乖乖送上官署大印,交上剩余的粮草马匹,求得城中百信的一点安宁。
索性,这先头部队打的凶,可素质不错,不动百姓一箪食,一瓢饮,即便耽搁夜宿一晚,也绝不拆屋抢占,打扰百姓的生活。
天不亮,她便率先离开,等到戚保大军姗姗来迟,迎接他的又是一座空空如也,防守皆无的空城!
军心泄软到了极点,他们踌躇满志,怀着建功立业的心拼杀疆场,可到头来,竟然像傻子一般,从一座空城奔赴另一座空城!大军行军的速度太快,粮草辎重的速度渐渐跟不上了,它们被甩在了后头。
军营之中从三餐饱腹,变成了两餐稀粥,最后竟成了果腹勉强,哗变躁动蠢蠢欲动,内忧外患,矛盾一触即发。
终于,戚保的怒火在平武城彻底爆发了!
平武城是一座小城,可它因为毗邻京畿要道,几乎是西边入京的城防门户,故此防控严密,高墙累筑,更有要金汤城之称。
可就是这样一座城池,不过一个晚上,几尽奔溃。它不是败在攻城擂战,也不是输在松懈轻敌上,只是敌人太过狡诈,也太过无耻。
竟能利用邻近高山的山势,用一人那么大的纸鸢承载士兵,趁着夜色滑翔而下,准确无误的直接坠入城中!
平地作战,守城战的优势已堙没一半,再加银枪将军武力神勇,非凡人所敌,以一挡百并非夸大其词,这么一相较量,孰胜孰败自然知晓无疑。
毫无悬念,等戚保的大军杀到之时,储备丰厚的平武城再次被洗劫一空,除了两眼巴巴,疑惑不解的老板姓,一颗米粮也没给他戚保剩下!
一声怒吼,戚保恨恨帅了马鞭,大声道:“监粮官何在!”
“属、属下在……”
肥头大耳的末卒小吏穿着粗布衣衫从队伍后头跑了过来,随着他一块出现的,还有拿着大掂勺的灶锅师傅。
“本王问你,军中存粮几何,还够士卒几日之用?”
监粮官儿擦了一把汗,这个数字早就存在他的心中,他无时无刻不紧张着,忐忑着。
他祈祷前头攻占城池后会有余粮救济,又或者后面陇西的援粮会及时赶到!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却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心中的数字一点点减少,终于到了禁戒线上,不得不说了。
捧了捧手,他实情相报:“回王爷,不足两日……可若每日一顿,皆以稀饭分发,或许还可撑足五日”
长叹一声,戚保皱起了眉头,摆了摆手:“不可,军中人心不稳,值此当口不能如此,你照着平时的量分发,不用为此挂心”
监粮官闻言,心中巨石落地,暗自庆幸,幸好王爷有主意,若真是这般一日一顿,还都是一碗清汤见不了几粒米,挨揍的首当其冲便是他。
“属下斗胆,陇西援粮何时可至?原本说是十五日,可现下已……”
“十五日至凉州,如今大军远在平武,押送需稍待几日”
“是”
……
一时静默无言,心思不定,不好的预感盘旋话语之中,监粮官不敢口出忌讳妄言,戚保更不会自铩信心,所以,对粮米的担心,谁也没有真正说出口。
直到斥候策马来报,才真正落地砸坑,为这一场远征讨伐,添上了生死休憩的大难题。
“报——”
忽闻信报声,戚保迅速扭身看去。
“报告王爷,陇西送粮队在蟒山遇伏,遭人劫堵!三十万石粮食尽归敌手,送粮队伍全军覆没,唯有一人活口冲出重围,奔赴凉州送来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