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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夜拂,月上中天,凉州的月色朦胧而苍凉,月影泛着一圈儿撕裂的毛边,将土司衙门的威仪气势笼罩得十分压抑。
校场沉寂,除了夜巡的士卒队的黑靴踩着沙地上,发出了一声声“趵趵”的脚步声分外明显。
中军帐外的大纛旗台已筑建完毕,新浇灌的水泥台高累三阶,粗木旗桩牢牢立在泥台之中,任其狂风骤雨,岿然不动。
抬首,空荡荡的旗杆擎天入耸,像一根立锥之刺直插阴霾,似乎只等一阵东风助势,让那面撰写了檄文的中军大旗高高飞扬。
出师无名,这是一场战争的大忌。自古篡逆夺权,必然也有自己的一番应对天下的理由,清君侧,诛奸佞,济天下浩繁不止,有冠冕堂皇的,有理直气壮的,自然也有底气不足,心虚勉强的。
但以上哪一种理由都不足让土司衙门竖起自立为王的征讨大旗,论遗诏之疑,储位之争它比不上拓跋湛有说话的资格,而论清君侧,诛奸佞,它又不及藩王之首戚保,有勤王讨贼的资本。
总而言之,即便九州分列,诸王并起,叶家土司再精兵良将,粮多地广,只是地方小势力,根本没有逐鹿中原的旗号和由头。
直到小五的出现,让叶家原先的捉襟见肘和遮掩躲避都将成为过去。
叶家祖上由大周汉室政权所册封,代代相传已近几百年,周朝覆灭后,殷承周制,在土司册封上虽是惺惺作态,宽柔并济,但暗地里削减了土司自辖兵马的上限来约束势力的发展。
从情感认同上,叶家该是汉臣而非鲜卑奴。
所以,拥护大周后裔打起匡扶汉室,驱逐蛮藩,救黎民于水火中的旗号,必将万人响应,四海臣服,莫说投诚之人众多,能人义士尽入其从觳,光是民心归一,已是矛头直至的最好利器。
这是最好的征途,却不是姜檀心想看到的。
所以,她做出了选择。
中军旗杆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隐在黑夜之中,冯钏怀里抱着熟睡的小五,挺着大肚子有些艰难的撩起车帘钻了进去,肥硕的身子压得车板嘎吱嘎吱响,他压低着声音,不忘回头向守在车辕边的姜檀心询问:
“出得去么?戚无邪难道不会察觉么?”
姜檀心发丝高竖,一身黑色劲装,玄玉腰带勒出纤细的腰身,足下蹬着一双墨纹履靴,显得十分利落干脆。
她向冯钏投去一个宽慰的眼神,轻言道:
“这是我的选择,他不会勉强我,而且我知道他早有其它的征途打算,只不过小五出现的太过契机,能让他少花费一些功夫罢了。但我宁愿多耽搁几年,也不想勉强小五面对这些,帝王心术本就孤寡残忍,何况是被臣子胁制的傀儡君主”
冯钏长叹一声,眼睛红肿,将原本就极小的绿豆眼挤成了一条缝:
“那我们去哪儿,这乱世烽烟的,躲哪里都不好……哎,争权夺利,苦的又是老板姓啊”
姜檀心抬眸浅笑,眸色熠熠,好言宽慰:
“师傅你考虑的是,这会儿要打仗,去哪儿都不好,但还有一个地方能保全你们免受战火连累,安安全全等着汉室光复,让汉家百姓重回尊严,不再是鲜卑人之下的三等籍民”
冯钏稍有些惊讶,但不过片刻已知徒儿指的是哪里。
“京城?!”
狡黠一笑,眼眸流转,姜檀心长抒一口气,半抱环臂笑言道:“是,京城”
俗语有言,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单对小五来说是,也对战局来讲也是。一来东方宪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小五会从凉州重返京畿,二来战火一旦点燃,京城就是大殷朝最后的关隘门户,失落了京城,他们便会重新成为游散的蛮藩牧民,一人一骑,逃回白山黑水的苦寒之地去。
所以,不到最后决战之时,京城不会生灵涂炭,战火蔓延,它会维持着一个王朝最后的气数和尊严,迎接末日来临后的日月更替。
撩着车帘,夜风似水凉,冯钏打了个寒颤,往里头缩了缩后道:“京城确实是个去处,广金园被查封了,可地契还在,等风声过了我便转手租让,筹点银子往乡下买些宅地来,我就带小五在那住着,等你们回来”
他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皱起了眉头,迟疑道:
“现在风声这么紧,我们这一路上从官道上来,只准出城不准进城,严防死守像是要死磕一样,我听说戚保的大军已经到了狐狸沟了,咱们今晚走,恐怕连凉州府的城门都进不去,怎么回京?”
姜檀心闻言搀上他的臂膀,抬起下巴往里头努了努,示意他躺在位座上的小五快侧身翻落了——
冯钏扭头一眼,忙挂下马车帘子,扑着肥大的身子接住了小五,有些无奈地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隔着厚重的布帘,他用指骨敲了敲车壁木板,小声道:
“要走就快走吧,我怕再耽搁就该和戚保迎面碰上了……”
“……”
车帘外的姜檀心不答,她只是扭过头环视着周遭空荡荡的校场,直至一个人影从阴暗处飞奔而出,才松下一口气来。
来人如魅如影,只是一阵风的速度便已掠到她的面前。
银发高束脑后,发顶让月光镀上一层清辉,叶空一身轻装铠甲,长襦高靴,身负一柄寒光银枪稳稳立在当下,那飘扬的红缨坠在枪头之下,迎着微风精神抖擞。
多日不见叶空,姜檀心发现他比原先更加精瘦,身子骨架起了薄衫铠甲,做工精细的银丝铠甲锁着护心镜遮挡在胸前,但遮不住他藏在衣袖里肉棱棱的臂肘。
极少的进食量和睡眠,让他薄唇起皮,眼下发青,曾经不谙世事,心怀致远的风发意气,此刻一股莫名的力量沉淀了所有浮躁之气,脱胎换骨的他几乎是一瞬白头,一夜蜕变。
这土司衙门本就是他的,对外他仍是这一片土地的主宰,是朝廷名正言顺擢封的宣慰使,可对内他却甘愿退居二线,将财务账目交给了姜檀心,把军务大权奉给了戚无邪。
人生不得行志远,活到百岁尤为夭。
老天剥夺了他寿终正寝的权力,但赋予了他追求金戈铁马、万骨成窟的戎装征途。
从前担惊受怕地看朝廷的脸色立足弹丸之地,敬小慎微的伺候着永不餍足的朝廷官员,这些都他爹叶骄阳的做派,并不是他叶空的。
此番九州鼎欲倒,他等得机会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但他有选择如何死去的权力。
所以,他甘为人下,将叶家百年基业交予戚无邪手,自己当一个训练武卒的铁面将军,风吹日晒,同饮同食,他要毁去土司衙门安稳晏然的伪相,只有拆筋动骨,破旧立新,才能在百舸争流的战局中屹立不倒之地!
大周后嗣的助力他本欣然接受,可当姜檀心找到他的那一刻,那些所谓的“师出有名”便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我只有五十兵士,恰好有军令在身,我送你入凉州城,就趁现在,走吧!”
言罢,叶空单手一撑,横跨坐上了马车的车辕,掌中勒着马缰,他看向一边的姜檀心不解道:“还愣着干嘛,不走?”
秀眉一颦,一个念头从心中腾起,捏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她抬起清眸正色道:“什么军令?何时下的”
“抄断戚保在蟒山的运粮山道,傍晚才接地将令,怎么了?”
姜檀心摇了摇头,把身后的包袱扔给他,扭身便往校场外的衙门后宅跑去,高扬之声让夜风吹得四散,依稀落在叶空的耳边:
“你们先走!一里外的梁坡亭等我,我要去确认一件事!”
叶空始料未及,手在空中一僵只得无奈放下,他看着姜檀心的身影渐渐跑远,即便再疑惑她的用意也只能接受她的安排,无条件的信任这个女人是他一贯的认知。
手挽马缰,他只轻悠悠一荡,那缰绳的力道已尽乎鞭笞一般落在了马屁股上,马儿受惊撩蹄,无奈衔枚噤声,没有长长的马嘶惊扰巡卫。
木车轮轱辘转动,在黄沙泥地上拉出两条车辙印,抛下星营密布的军帐,往校场外的黄陇小道一路驶去……
*
吱呀一声,姜檀心推开院落后门,一猫身闪了进去。
穿过月门,她脚步不停轻车熟路的往妄竹院走去,待到紫竹丛映入眼帘之中,方才放缓了脚步,一步三探头的往里头蹑手蹑脚而去。
将自己隐藏在紫竹投下的疏影之中,她一手扶着墙垣粉壁,一手攀着窗牖木框,从窗隙中往里偷觑——
只见那袭魅邪的红袍逶迤及地,红袍之主侧身支颐躺在睡榻之上,流畅的肩颈裸露在大敞的衣襟之外,在红烛的摇曳下,格外惑人遐思。
他的呼吸平缓,柔和的光沾染在墨发之上,举世无双的姿容敛去了蔑对苍生的绝傲,隐藏了魅邪众生的凉薄笑意。
这样的戚无邪出人意料的安静平和,他卸下一切背负,只沉溺与一场美梦之中。
姜檀心顺着他的骨手往一边的梅花小几上看去,半杯已喝尽的凉茶,和一封未拆封的信函。
姜檀心缓缓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
方才的心悸巧合让她太过不安心,戚无邪何许人也,即便他真心纵宠与她,莫不会任由她这般将小五偷偷送走,万般无奈之下,她只有茶一杯,认错信一封留作后事解释之用。
可她太过不放心,偏偏要确定再三,她的小狐狸伎俩,若只有今时今日的一次能奏效,她便也知足满意了。
暗叹一声,眼眸回转,她放下了踮着的脚尖,放下敛着的裙子,轻手轻脚离开妄竹院……
一门之隔,已是不同。
她的一瞬身影没入紫竹从中。
他的一双冥黑眼眸缓缓睁开,透着迷离的烛光,落在了“无邪亲启”的信函之上。
----一题外话-感谢有琴声声每天的大钻石…我好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