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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倾盆,砸在石梯落砖上隐隐沉闷,东方宪自持而立,转而想起了那个残缺女人 悲怆之际的愤慨之言。
那日便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也在东厂炼狱的大堂门前,他第一次戴上了戚无邪的人皮面具审视脚下的苍生蜉蝣,而她第一次跪卧在雨中,将傲骨决然融入那一句残破扭曲的身体之中。
她是来做交易的,第二次。
第一次,她以为能够用一个消息向戚无邪换回小紫和自己的自由,却没想到最后筋骨俱碎,残身断骨,连勉强能够自保的小紫也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她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之所以吊着一口气,不过为了手心里仅剩的一丝温柔,和心底那个不知不觉扎下根的男人。
太簇救下了她,日以继夜,药食相送,这些事对寻常人来说不过是怜悯的举手之劳,可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背主的行径?
心墙瓦解,和煦初升,如果这一副残破的身子换取得是那样一份奢望的感情,她愿意停留万丈红尘,历劫受苦,逃脱轮回。
她将父亲临终的疑问从心坎里重新挖了出来,托太簇为其抓药之便,悉心寻访当年托付父亲运送米粮的那个前朝太监,在她终于证实心中猜想的那一日,太簇却选择了离别。
柳絮留离人,红豆托相思。
他的处处安排令她绝望,大到房契地契,小到药食米粮,甚至拿出了终身的积蓄,只为她延请了照顾一辈子的大夫。
他只说去为戚无邪办件事,可习冰并不傻,她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许诺归期,她只答应等他一月之久,多一刻便是心头折磨。
归期已尽,人影无踪,她只能瘫坐在轮椅之上,一点一点挪到了东厂门外。她满目峥嵘,视死如归,她想再试一次,用“大周后嗣”的秘密向戚无邪换太簇一条命,一生自由。
命途难测,天意弄人,可历史并没有重演,赋予自由的权力不再需要戚无邪的怜悯施舍,她可以自己争取,并且……把曾经的仇恨付诸报复。
这样的机会让习冰和东方宪一拍即合,她分享了她的筹码,他承诺了他的权柄,于是,找寻大周后嗣,以戚无邪的名义手段建立汉人政权,成了他和她心照不宣的约定。
人心易满,人心也贪。
她本只求依偎陪伴的平淡幸福,只要一双人,一份安宁。可当机会来临时,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征途、争抢、报复!
她要以胜利者的姿态拥有那份安宁,不是苟且偷生,亦不是别人施舍,而是强者至尊后,谁也无法觊觎的姿态。
……
思绪游走纷乱,有因有果,爱种下了因,恨结出了果,东方宪又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和习冰同谋江山?会和酉苏一扇之间?
种种没想到,桩桩思无着,这恐怕才是天定的人生。
眼眸半阖,长抒了一口气,东方宪隐去心头的感概,习惯性地用防备为漂亮的凤眸描上一弯狡诈的眸光,他见酉苏信心满满,怡然惬怀,想来那个孩子已是股掌之物,此番来这里故作姿态,料想他不过是想挣一分脸面头功,杀一杀他东方宪的锐气。
三虎谋皮,各有心思,得防着,得哄着……
“你我时间不多,粮草之事拖不了戚无邪太久的步子,新募的士兵要吃要喝,承诺的军饷更是一分不能少,此刻已是他渡劫之时,若不能趁此机会迎头痛击,来日必是我等品尝苦果的时候”
东方宪虽依旧端持着架子,可嘴里已软了语气。
酉苏长眉一挑,笑得轻浮,月白长衫在雨中飘决,像一朵盛放的妖莲,他指尖轻抬,一寸一寸攀着东方宪的襟边而上,几乎要将上头的海崖纹路抚出水色来。
“你倒是什么话都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去害他?”
“像狗一样乞讨的事,这辈子做一次也就够了!呵,道听途说的我也知晓,当年帝君山上,你已做了……”
“够了!”
春风笑意转瞬已无,喉头滚雷闷声一句断喝,酉苏美目圆睁,干涩的眼珠不复神采,只等一滴雨水打进他的眼眶,才重新滋润了他枯竭的眸色。
别开眼,扇骨凉手,他薄唇轻启,带上了三分正色道:“孩子我已经找到了,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恩?他在哪儿?”
东方宪松了一口气,勾起一抹算心诛心后的自得笑意,坦然问道。
“广金园……”
对上酉苏的目光,东方宪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嘴角边上,心悸一跳,转而便是针扎一般的细密疼痛,他想笑……对这样的巧合疯狂的讥笑!
……
“师傅,小五是最先入门的,按照资历,小五为什么不是大师兄呢?”
“禅意十岁,我也十岁!我们一样大,我是六月生的,她也是六月生的,可是师傅从不告诉小五,是六月几日的生辰,小五从没有过过生日!师傅为什么说禅意比小五大?”
“小五十岁?小五不是才七岁么?……这、这不是小五从小身子不好,又瘦又小,看起来比同龄的小了不少,那我干脆让他小上三岁,免得别人说我虐待小娃娃,不给他吃,不让他长啊”
“师傅……为什么小五没有爹娘?小五真得是从米堆里钻出来的么……哇呜,不要,小五不是大米!”
……
往事历历在目,曾经的宽慰小五身世的趣言竟一语成谶,嗤,十岁?米堆?
好样的,师傅,这便是你对旧主旧国尽得最后一份心么?!
东方宪脸上阴晴变化,已不是淡漠的伪装可以掩盖的,这些表情落在酉苏的眼中,成了不吐不快的兴奋,东方宪不是死了么?他的情感留恋可有一同陪葬?
“你还准备杀他么?”
“……”
“你若为难我兴许能够代劳,小娃娃嘛,一阵香甜的风就再无痛苦了,是你说的嘛,当下时间紧急,戚无邪虽远在凉州,可他在京城的耳目甚多,一旦他知道大周后嗣的下落,你的底牌未出已废……还怎么争?恩?”
“我不会杀小五”
东方宪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了出来,这样的话在酉苏听来不过是不堪命运捉弄的赌气之言,不杀?那你要如何,将这名正言顺的汉家遗主送去给戚无邪?
轻笑一声,酉苏抖落开了折扇,再沁然的香风也吹拂不去东方宪此刻心头的恼火纠结。
“何必呢……”
回其嗤笑,东方宪骨手抬起,挡开了酉苏手里的折扇,直视他春风含笑,暗藏讥讽的眼,回得坦荡,答得诚然:
“汉家遗主的价值岂非只对戚无邪一人而言?当下三方势力蠢蠢欲动,戚保驻扎凉州境,拓跋湛割据江南腹地,对峙闻风不过徒托空言,寻个借口罢了,任谁师出有名?清君侧?他们哪个担得起这个名儿头!”
轻蔑无处遁形,狡诈渐渐扩充了他阴霾的双眸。
“戚保,前朝叛臣,晨阳门之变的手下败将,拓跋湛,矫诏夺位,人心早失!至于戚无邪……不过地方小小的土司,何以正兵戎之名?!还有你别忘了,戚保身后的是废太子拓跋骞,这本就是鲜卑人的王朝,与汉室有什么关系?汉家遗主只有在我的手里才有他的价值,活着……好好活着……”
酉苏瞳孔一缩,立即兜头给他浇上了一盆冷水:
“是,你自己说的,这是鲜卑人的王权,金銮宝座上嗷嗷待哺的是鲜卑皇帝,东厂督公再过摄政又如何?怎么也逃不出你是鲜卑之臣的理儿,既然这样,你又拿什么来拥立汉室皇子?!”
眉头一锁,危而欲坠的信心不堪一击,聪明如他,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可再难,这也是一条路,他要走的路!
他东方宪的路和酉苏不同,不单单是恶心戚无邪,不仅仅是膈应戚无邪,他要的不是游戏,而是这放眼的锦绣江山,和江山里的她!可他是汉人,所以绝不能让鲜卑人的山河来恶心自己,颠覆,重建,这一切都是必须的!
而且,他不想小五死……
一点也不想。
“那便是本座的事,与人无尤”
“……”
东方宪广袖一挥,红袍腾空而起,舒展地艳色决然像一道血红的光,滑过酉苏地鼻梁——他善闻香,这虽然只是一件衣服,沾染另一个人影子的冷香,可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他都如获至宝,心神皆醉。
戚无邪的冷香,是他一辈子无法调制的执念。
沉默蔓延,只有雨声依旧,倏然,一声急促的呼喊从几丈外传来,一个跌撞的人影从雨幕中冲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虽扮作乞丐的模样,可样子秀气,举止文雅,只是此时面色泛红,酒气漫天,让冷雨一浇不停地打着酒嗝,难受的抓心挠肺。
“公、公子,嗝……不好,人……人跑了!”
“……”
“啪”地一声响,骨扇敲在了手心之中,酉苏投来冰冷如霜的眼神,凝结了雨幕不缀的水滴:“你再说一遍……”
来人哆嗦一颤,径直跪倒在地,他抹了一把脸上滴答不止的雨水,惨色着一张脸道:
“属下谨遵公子之命,化作乞丐的样貌将广金园全部监视了起来,里头的赌客也都是咱们的眼线,属下有信心,绝不会打草惊蛇!可……”
“嘁……”
东方宪面色不佳,可听闻此处不由嗤笑起来,极不给酉苏面子。
“说下去!”酉苏扫了一眼东方宪,勉强按下了想一扬手毒死下属的冲动,按捺心中怒火。
那人抬起眼睛,瞅了瞅自己主子,又看了看犹如神佛的东厂“督公”不由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心虚道:“后头来了一个姑娘,由着东厂的腰牌,说是督公体恤,特地送来酒水吃食犒劳,属下们不妨,结果都中招了,醒来之后……之后人便全跑了”
姑娘……
是谁?
东方宪与酉苏对视一眼,他率先滚鞍上马。
勒紧了马缰,扭转马头,东方宪此刻就要向广金园奔驰而去——岂料这时候,酉苏却悠哉往拦在了马身之前,他挑了挑眉梢,冷言挪揄道:
“督公,这可是人家的马,您擅自骑用且不打声招呼?况且……听着里头的打斗声,那位小兄弟可谓闯尽生死关,你都打算放他自由,若死在我的手里,未免委屈,可是?”
东方宪嫌恶一眼,他扭身看了一眼石门紧闭的炼狱入口,啧了一声,一抄手将酉苏拉上了马,抖落心头上泛起的鸡皮疙瘩,东方宪定下心神,猛地一夹马腹,冲进了雨幕之中。
*
马身隐入雨中须臾不见,而炼狱大堂里,那扇阴间通往阳世的大门,却在这个时候被人狠狠撞了开!
浑身浴血的人发丝凌乱,他每走一步都踉跄虚浮,他的右手上随意扎着一块布,已让鲜血染透,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砸出一朵妖冶重生的花。
左手里紧握的钢刀已经砍杀的缺口连连,刀尖甚至扭曲变了形,它划拉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九重深渊,地狱冥府,他一步一步走了上来,杀人不再是杀人,受伤也不再有痛楚,他只是麻木地将挡在身前的人砍倒。
起先,他会本能的躲避伤害,寻则最利落的方法隔断别人的喉咙,渐渐地,他开始烦躁,他大杀大砍,并不耗费太多的神思,只是单纯的往血肉上砍杀,最后他变得麻木,任由敌人的刀剑刺向自己……
等他们嗜血地全部扑上来时,再挥刀夺首,取人首级。
他不疼,反而觉得轻松,这样杀人……快多了。
踏下阶梯,脚踝一扭,他跌进了暴雨之中,任由雨水冲刷身上的污血秽物,他不由扬起了头,喉结滚动,干涩的唇迎着雨水滋润,大口大口的喝着老天馈赠的重生。
沐浴洗礼,重获新生,他交代了本该属于这里的而一切,不负主上,不负东厂,他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除了他自己。
终于……终于……
仰面倒在了水泊之中,四溢的鲜血从身后蔓延,像一道道急速的血流,沿着地面上的砖缝各处蔓延。
他感受着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的感觉,看似冰冷,却如沸水滚烫!
眼眸半阖,他看不清苍莽一片的铅云天际,他等不到旭日初升的曙光,却等来了半池雨露承恩的嫩粉菡萏。
一把七十七骨油纸伞,为他撑了一片天。
伞下的女子梨涡浅浅,新月弯眉,她的眼睛水灵,就像一条趁着雨季跃水而出的鱼儿,带了夏季的荷花似锦。
“小鱼……”
“亏你还认得我,广金园那我已经搞定了,笨蛋,就等你啦!”
“……”
夷则轻叹一声,失血过多的脸虽然惨白无比,可他任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渐渐地,他松开了紧握钢刀的手指,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