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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 阴差阳错,明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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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檀心没有去浮屠园,而是跟着戚无邪回到了东厂。

    夷则已经赶在他们之前回到了炼狱,到了地方,却不见他们回来,心里着实有些着急。这下突然见二人灰头土脸,沾染风尘的走进了离恨天,他不由吃了一惊!

    狼狈固然狼狈,可两人似乎并不在意,甚至还有几丝享受这等逃命狂奔,迷路滚下坡的夜晚。

    他和她,一个笑意恣睢,行步如风,一个眸色霍霍,斗意昂然。

    夷则有些不明就里,他摸了摸周正的鼻梁,正声道:

    “主上,帝君山鬼庄已经遣散,那本是富商为了欣赏山林景色而建制的一处住宅,后因为鬼魅横生,连任主人皆暴毙而亡,所以成了一处废弃的鬼宅,多年来鲜有人知。直至三月前由闻香楼收走了地契,改建成了现在的地下赌坊,用血来冲煞气,所以才摆了那样的生死赌局。”

    戚无邪点了点头,浅淡开口:“一把火烧了,本座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夷则看了一眼姜檀心,有些迟疑道:“那个酉苏……”

    冷眸一抬,语意凉薄:“本座已放他自由,他的执念,与本座无关,再执迷不悟,唯死而已。”

    戚无邪径自走到了情花池边,夷则便不能再继续跟着,他退离三步,躬了躬声道:“是……”

    似是后头还有话,他斟酌片刻,才缓缓道来:“主上,属下有一事相求”

    “说”

    “属下……请求告一日假,属下已经三年不曾归家探望,此番历劫生死,心有所感,又有知心之人点播一二,霍有通达,望主上恩准”

    戚无邪不发一言,他瞥了一眼姜檀心,望进她的清朗坦然的眸底,沉默了许久,后不紧不慢道:“本属应当,去吧”

    意料之外的喜悦,没想到主上竟然会同意!

    夷则单膝跪地,诚恳的谢了一声,遂即还向姜檀心投去感激一眼,告了声退后,走出了离恨天。

    “知心之人……”

    戚无邪将这四个字玩弄口舌之间,情绪不辨,他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游离,滑出凉薄的温度,之后,便是火辣辣的灼热之感。

    姜檀心有些回避这样的目光,她别过脸,且不管他如何思量,她的好奇之心已被情花池里奄奄一息的情花所吸引。

    有些惊诧的走道池边,她半蹲下,用手掬起一泓池中之血来,浇淋在萎靡得花朵上,张扬热烈的妖冶情花此刻变得颓败脆弱,经不起血水的冲刷,花茎一折,竟脱下连片的花瓣来。

    “这些花儿?”

    她喃喃开口,倒不像是询问戚无邪,反倒像是一种自问。

    戚无邪鼻下一声浅叹,似有心疼之感,他口气寡淡,声音极轻:

    “春狩半月,紧接着便是娶了你,可有人不安分,闹着脾气出走,失踪了还需本座亲寻,这么些日子可有见过她们一眼?没有心头血的灌溉,情花自败”

    言罢,他抖了抖衣袖,径自走到了石亭之中。

    戚无邪解开腰际玄带,单手握上衣襟,一拎一掀,就在她的面前换起了衣服!

    姜檀心本还不察觉,待抬眸瞅见他*的后半身时,她立即扭过了身,惶然急道:

    “你、你怎么不说一声?”

    “本座一介阉人,怎么,你瞧着残躯败体,还能有羞涩之感?”

    双手捂着眼,听了这话,倔劲上头,她逼着自己转过身,睁开眼瞪着瞧,还将指缝张得大大的,就这么一瞬不动得盯着他*的后背瞧。

    肩骨如削,肤偏很白,长年躲在九重炼狱之下,他出门方轿抬,下地幄伞遮,日日食补美肤,夜夜温水洗浴,你说如何不嫩如何不白?

    但就是这样的身体,却令姜檀心愣怔在原地!

    戚无邪白皙的后背上是竟是一道道浅淡的鞭痕。

    那样的宽度,这样的肉红,决不是一般刑囚的鞭罚可以留下的!

    这宽度,明明是马鞭往死里抽才能留下的痕迹,但往往这样抽打会留下触目的疤痕,皮开肉绽,背后一定会有肉疙瘩一样凹凸不平的丑陋印记。

    可他没有,他的身上只是淡淡的肉红,姜檀心心里明白,反而更觉苦涩——除非那鞭子沾了盐水,又或者他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挨得抽……

    红袍如火焰鸟般腾空而起,然后静静栖在他的肩脊之上,遮住了不为人知的痛楚伤疤。

    他腰间蟒带一系,掸了掸袍袖上细微的褶皱,抬眸迎上姜檀心惊诧的目光,他丝毫没有为身后的把鞭痕解释一二的打算。

    坦然视之,他反而起了邪魅的挪揄之心:“如何?本座的身材可还入眼?”

    朱唇翕动,姜檀心终是咽下口里的疑惑,她螓首微偏,有气无力道:“冠绝无双,添一份则太多,减一分则太瘦,恰如天成,举世难寻,这般说您可还满意?”

    “何谈满意,你只是将事实说出来了罢”

    手持紫檀佛珠,他赤着双脚,一步一步从石亭走到了情花丛里的白玉矶上,他蹲身,用修长如玉的指尖,勾起一朵耷拉着脑袋的萎靡情花,指腹婆娑花瓣上的纹理,鼻下轻声一叹:“是时候得喂你们了,太簇,进来”

    戚无邪话毕,离恨天外头就有人徐步走进,他行了个礼,恭敬道:“主上请吩咐”

    “锦绣囹圄还有多少个人?”

    “回主上,还有七人,可需要今日取血灌济?”

    “挑两人足矣,若效果不好,就放她们走吧”

    “是,属下遵命”

    太簇躬了躬身,领了命退下了。

    姜檀心顺势望去,戚无邪似是沉溺在那一片情花孽海之中,他望着手里的情花有些出神,一瞬间面色有些复杂,似是发现了什么,他眸色变化,隐忍得眸光一闪而过,快得怕是连他自己也要骗过了。

    姜檀心没有再出声扰他,自从帝君山携手脱困之后,一股莫名心思叫嚣着想要冲出心坎儿,她知道这股情愫蛰伏已久,长久得麻痹、多次的躲避,她一层一层往心口浇灌铁水,似要将心封存,叫不受控制的它再也无妨猖獗!

    可有些人,总是有那样的本事,他用细针,用刀片,长年累月,无孔不入,哪怕是用地狱里的三千弱水,也定要腐蚀了她心口的铁封,骗天、骗地、却叫你骗不了自己……

    低垂着眼帘,姜檀心扭身走出了离恨天,她想随着门外的太簇一起前往锦绣囹圄。

    论目的,她并不清楚。

    或许只想瞧一瞧那些对戚无邪倾心痴情的女人,看看她们到底长了怎么样的面孔,或许她只想确认自己和她们长得没有一丁点相像之处,自然,心之所思,也应背道而驰。

    她走得很慢,离太簇有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到了拐角的门外,她才站住了脚步,一手扶着壁墙,踌躇难行。

    “予斐姑娘,习冰姑娘,今日轮到你们二位敬献了”

    太簇毕恭毕敬的声音远远传来,姜檀心探出了半身,寻声望去,左进第二间屋子是两人合住的,一袭紫色女子坐在铜镜之前,挽发执梳,她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梳理发端的手一停,脸色一僵,看不出到底是欢欣还是恐惧。

    身后的雕花牙床前,另一个身着白绸锦衣的女子颦眉紧蹙,她佯装喜色,朝太簇盈盈一拜,莺啼婉转道:

    “是,我俩晓得了,待准备一二,再行敬献”

    太簇闻言点了点头,将牢房的锁打开,道了一声:“我去将方斝取来”后,便往回走去。

    到了门边,她见姜檀心依在门边,不由出声相问:“檀心姑……哦,姜公公,你怎么站在这里?”

    “方才掉了东西,我回过来寻”

    姜檀心眼神有些躲闪,太簇虽然心下疑惑,倒也不敢多嘴相问,只是闷声道一声:

    “属下还有事儿,等一会儿取了血,再帮您一块儿找,好在这里地方不大,怕是太暗了一些,不会寻不见的”

    太簇颔首,告了退,只剩下姜檀心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她犹豫之时,里头突然穿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姜檀心猛一探头,见那紫衣女子高高举起一把匕首,面色绝望,朝着自己的心口处狠狠扎去!

    尖叫的是她身后的白衣女子,只见她捂着嘴,花容失色,扑上去想要抢下匕首,可因阻挡不及,扑倒跪在了地上。

    不容姜檀心多想,她迅速奔向囹圄,来不及打开牢房木栏门,她就扑身于上,好在梳妆铜镜靠在木栏门的右侧,伸手进去恰好够得到,一推一甩间,姜檀心夺下了女子手里的匕首!

    匕首威胁不在,可女紫衣女子不依不饶,争着扑身来抢,无奈姜檀心手臂卡在木栏的缝隙之中施展不开,由着她一通胡闹。

    刀锋无情,一刀下去划破了姜檀心的衣服,更是顺带着在她的小臂上,拉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瞬间溅滑而出,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紫衣吓得瘫软坐地,白衣还存着一份理智,她迅速撕下裙摆处的绸缎锦布,绑在了姜檀心手臂上侧,勒住了涌血不止的动脉来处。

    只听一声一声裂帛之声,她也为姜檀心缠了足足十几圈,才勉强把血止住,地上皆是染着殷红鲜血的布团子。

    紫衣少女哆嗦着,眸中流露得尽是慌张,她扯住了白衣女子的衣袖,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习冰姐姐……这、这匕首上淬毒了……”

    “胡闹!”

    习冰呵斥了她一声,颦眉深蹙,她迅速解开了姜檀心手臂上的禁锢,反倒两指掐着手臂,用力往下挤着毒血,若不清理干净,怕是这条手臂就要废了!

    “小紫,拿一个盆接着,不要叫血流的满地都是,毒性太强的话,连我们都会出事”

    伤了戚无邪的对食之人,小紫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她唯习冰的话是从,跌跌撞撞的捧来一只青瓷茶盂,迎在了血如涌注的手臂之下……

    失血过多的姜檀心唇色发白,她被习冰扶进了锦绣囹圄之中,坐靠在椅背上,声音略显沙哑:“姑娘为何自戕?”

    小紫颤抖着消瘦的肩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叩首带着哭腔:

    “姜公公饶命,我、我不是故意要刺伤你的,请您千万不要告诉督公,我知道错了!”

    将盛满毒血的茶盂搁在一边,往上头扣了一个盖子,勉强遮挡住四溢的血腥之气,这血的味道同情花血池的味道如出一辙,不似活人的一腔热血,这血很冷很稠,似乎沉淀了千人万人的性命,带着不知来处的阴冷寒意。

    “姜公公大人大量,小紫害怕,由我替她说罢,我们是姐妹,父亲是此番进京捐纳的米商,父亲被东厂抓了来三日,我们两姐妹忧心忡忡,故到了东厂炼狱打探消息。多方打点,东厂的人收了银子却不通融,我们根本一步都进不去”

    习冰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们才自称是痴心督公之人,甘愿囚禁此处成为情花的养料禁脔,只要能见得父亲安好,之后再思量如何脱身。可终究是想得太过天真,一进炼狱,门外人间,我想,除了死,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姜檀心一直沉默,习冰抬眸望了她一眼,复而垂睫,轻声诉衷肠:

    “浑浑噩噩撑得今日,终于到了我们敬献之日,素闻督公手段狠绝,折磨人得功夫叫人生死无门,小紫胆子小,一时想不开就……就这般做了傻事,多谢姜公公出手相救,您是督公枕边之人,可否为我们求求情?”

    摇了摇头,姜檀心认真地望进她的眼底,淡淡道:

    “戚无邪有他的规矩,我说话不占什么分量,只是你也不用怕,你若真心不爱他,他会放你离开的,只要你够勇气,自行一步一步攀上这九重炼狱便可”

    习冰眸色晶亮,心中喜悦难以抑制,她上前握住姜檀心的手,后想实在不妥,讪讪松手,却还是难掩激动之情:“公公说得可是真话?督公会放了我们?”

    点了点头,姜檀心只觉着一阵头晕目眩,她撑着桌角站起身,随意抛下一句:

    “太簇快回来了,你们收拾一下血布,把地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我不会将这只手臂之事说出去,你们若能走出东厂,那就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习冰眸色一黯,她福身行了个礼:

    “是,多谢姜公公庇护之情,小女子铭记在心,今世若无相报之日,来生结草衔环,当牛作马,再报今世之恩”

    她一福身到底,低垂着首,一路默送姜檀心的离去。

    待人消失在了拐角处,她的眼眸才泛起一层水色寒意,嘴角处是刻薄的冷笑,方才温声细语虽是伪装,但心底的谢意未必不是真的。

    她傲身而立,转过身,朝小紫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习冰姐姐,这法子竟然可行!”

    小紫一改方才孱懦小兔儿的模样,她指腹抬起,擦拭泪痕,扭身挽住了习冰的臂腕。

    “切莫得意,姜谭新是一个聪明人,我本以为瞒不过他,但显然他今天心不在焉,像是有心事,天意助我,小紫,这次我们一定能够脱离东厂”

    “其实他刚才说的也对,或许我们的情愫不在,督公会放过我们也不一定,何必要编这一个谎话来诓骗姜公公呢?”

    摇了摇头,习冰眸色复杂,她口气淡薄,更有一丝无可奈何之感:

    “你忘了从前的贺葛可人了么?她同我们一样,从飞蛾扑火,到感情渐消,时间可以淘澄一切,只是从前的我们都不相信罢了。可人那天走进离恨天,就再也没有出来,如果这次不能成功,那我们只会步上她的后尘”

    “……”

    有些人初见便知意义重大,她情不自禁的染指,身不由己的深陷,欲罢不能,愿以一生心力交换一段美丽的哀愁,但他是那么显目,像那耀眼的太阳,愈过靠近愈来是灼伤刺痛!

    蝴蝶注定飞不过沧海,坚定的心褪去颜色,她并不为自己的感情变化而感到羞耻,因为那生死契阔,本就是她自作主张的一场痴心妄想。

    他从未入局,可她想后退,谁也没有负了谁,却为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小紫,即便姜谭新说的是实话,可你能确定了自己的心么?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胆怯,只是因为失去了希望,所以才想离开东厂?你敢拿自己的血去赌么?”

    小紫白着一张脸,扑扇着水灵灵的眼睛,她难过得低首摇了摇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许等我见了他……”

    “别说了,感情的事最经不得冒险,你将桌案上的茶盂拿来,暗卫应该快来了”

    点了点头,小紫松开腰带,紫色衣袍逶迤落地,洁白玉身的胸口之上,是一道可怖的刀痕。

    她躺在了床榻之上,看着习冰拿着一块寒光凌冽的刀片,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

    姜檀心捂着手臂,将袖口放了下,堪堪掩住手臂上的刀口,她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将染上鲜血的衣服烧了个干净。

    从住所出来,她迎面碰上了刚从离恨天出来的太簇,见他两手空空,虎口处还有血迹,不经意问了一句:

    “这么快就交差了?”

    太簇点了点道:“是,她们并不是第一次敬献了,方法都知道,或许是属下在场,宽衣解带多有不便,所以留下了匕首,叫她们自行取血。方才属下过去的时候,已经放了一茶盂的血了”

    姜檀心惊诧抬眸,喉头像被石丸堵住,一口心气上不来,空悠悠的无处安放,她颤声道:

    “你是说,她们不是第一次敬献了……那她们入东厂多久了?”

    太簇见她面色不善,心有疑惑,但还是老实答道:“快一年了……诶,檀心姑娘,你上哪去?”

    太簇话未说完,姜檀心已经白煞着一张脸,向着离恨天冲了过去。

    她脚步不缀,迈步飞快!

    巷道逼仄狭长,她左撞一下右磕一下,满脑子都是那杯茶盂中的血——她已经知道她们打了什么主意,可天意戏耍,这杯血浇下去,肯定是要出事的!

    她们以为姜谭新不可能对戚无邪有任何感情,男男对食本事荒唐,如有情愫岂不荒谬?借她的血,来成全自己的自由,这个主意还是好,可她们从未问过姜檀心!

    不行,她要制止这一切,她不想知道答案,一点也不想。

    跌撞着跑进离恨天之内,她四目环顾,除了满池情花随着水波沉浮摇曳,不见他人。

    她迅速走进池中,攀上了情花深处的白玉矶上,举目远眺,在繁盛的情花丛,寻找一抹更为摇曳的刺目之红。

    一如初见,她无措得站在石矶台,他懒散得侧卧木舟上,手里还是那一尊三足方斝,它盛着浓烈的血色情愫,对爱意虔诚,是最痴心的敬献。

    戚无邪袍袖轻扬,素手一抬,黏稠的血汇成一道纯粹的血线,滑着绝美的弧度,从方斝里倾倒而下。

    它沾落情花蕊中,瞬间,便被吸食得干干紧紧,花蕊翻出一道金黄之色,原先萎靡困顿的枝叶,也渐渐绻舒展开,黑沉的红焕发出艳色光泽,像是春风拂过百花,一滴甘霖馈与了一场生机盎然,极致妖冶!

    败了的花颜重铸,未开得更是次第绽放出惊艳的浮华,倾心灌于的爱,像女子青涩的羞赧,一丝一缕的痒,随着血滴从花蕊中缓缓滑落,落下一路的痕。

    爱意留下的痕,欢心到极致,成了一心的花枝乱颤……

    显然,这樽血让戚无邪甚是满意,他笑意勾画,如魑如魅,抬眼瞥了一眼方斝上的名字,他薄唇轻语抛掷:“紫—予—斐……甚好”

    姜檀心痴痴而立,她的指尖亦在颤抖,这一场倾心敬献,成了最是无情的剖白,让她直面自己逃避日久的心,比起自己顿悟,这样的告诉方式太过犀利残忍,一丝退路都没有给她留下!

    她在悬崖边渐行渐远,固执偏见像坍圮的土壤,带着她尖叫的心,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她眼神涣散,不禁空洞自问:

    如果爱上一个阉人太监,是不是一条注定的不归之路?

    戚无邪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情花孽海中,这个寂寂尘世只有一人能与他同行,他抬眸望去,目色流光,与她的胶着相缠。

    破土而出的情愫并成了一个春,情花妖冶,繁花似锦,皆抵不过他浅笑望向她的眼……

    姜檀心逃了,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向爱低头,向心屈服!

    可她很久之后才明白,即使是输了,也是一场最美丽的战败。

    ……

    盲目的跑到外头,夷则瞅见了她,急忙拦了她,瞧这正经脸色,似是有话要说。

    “檀心姑娘,乾清宫传召,马车已经备下,属下这就送你出去”

    平复着喘息之气,姜檀心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迂回而上的石梯,无论去哪里都好,反正她不想呆在这里。

    *

    拾阶而上,姜檀心迈上乾清宫外的璇玑露台,四壁宽敞,只有规行矩步的侍卫立身守岗,小太监们见了她恭敬行礼,遂即避身而走,绝不停留。

    比起从前由着拓跋烈撑腰的司礼监新贵,她此刻又多了一层新的身份,这身份是由畏惧累积成的恭敬。

    退避三舍,奉若鬼灵,她的姓氏,被冠于他的故事,这一切会慢慢变为习惯,最后成了约定俗成,成了心照不宣。

    迎着风,姜檀心好整以暇,正了正衣冠,正要抬步走进,她碰上了许久不见的白蜀。

    白蜀拎着药箱,刚请了龙脉出门,他见着姜檀心后显得有些惊讶。

    两人走到了露台的末端,没有侍卫,只有瑟瑟冷风。

    “多日不见,姜公公越发登极九霄,气势骇人啦”

    白蜀弯眉浅笑,清秀的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挪揄之色。

    他很喜欢姜檀心,正如他当初所说,她是他的宝贝,是运势的一浪推手,助他平步青云,达之所想。

    姜檀心已把拓跋烈从情花幻梦中救了出来,皇帝不需要进食丹药,他也没有再必要执着于情花的研究。

    他老老实实研制药膳,调理精气,可以做他擅长之事,更甚者,他有精准的先见之明,太子不好的时候,他便开始着手想出了一记药方,可增强人的精力,缓解疲乏。

    果真,太子幽居东宫,内阁马嵩一朝树倒,在这个当口,拓跋烈不再信任任何大臣,朝政繁琐,但他决心亲力亲为,日夜伏案披文,常常熬至深夜,已经力竭体乏。

    而在这个时候,白蜀的汤药就起了大作用,拓跋烈心下高兴,更是擢他官升一级,恩赏金银。

    所以这几日,他的心情一直不错。

    “我怎及白院判春光满面,恩宠优渥?您要是赶着为陛下奔走送药,我就不打扰你了,陛下有召,现行告辞。”

    不冷不热的说了一通,姜檀心丝毫没有叙旧的心情,她颔了颔首,扭身欲走。

    白蜀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笑意深深:“急着走做什么?”

    下一刻,他便神情一变,攥着的手越发紧了些,他有些吃惊的抬眸:

    “你怎么了?为什么脉息如此混乱”

    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姜檀心背手在后:“你不是说情花血并无脉细了,与死人无异么?”

    喉头一声嗤笑,白蜀笑道:“你是大活人,即便是情花血,又怎么能没有脉搏?那时吓你的便是,可痴心麻木并不是骗你,并不是说你一夜之间会变成另一个人,而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动情十分,伤体七分,情花血本就以七情六欲为食,你馈与的越多,它就越不受你的控制,人体羸弱,最终会由它耗竭心力,油尽灯枯,所以赤心麻木是你活下去的选择,一切都看你自己。”

    姜檀心笑了,笑得很悲戚,笑得很无奈,她挣脱开白蜀的手,攥上了他的衣襟,一字一顿:“你如今才说?呵呵,罢了,那时说也未必有用,心不随我,更不随你”

    素手纤纤,无力滑落。

    白蜀看着她落寞的眼神,只觉今日的姜檀心太过不正常,他欲言又止,只能无可奈何得看着她转身离开。

    “你……”

    话至一半,风吹零落,谁也没有把它放进耳朵里。

    ……

    姜檀心端持着空壳架子,一步一步走进殿中暖阁,她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地面,任由砖瓦凉意蔓延额首,似乎只有这样沁凉的温度,才能压制情花血的叫嚣。

    “臣姜檀心,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坐在紫檀雕龙大木案前,拓跋烈手执毫笔,笔走龙神,他在一本奏章下提笔付上圣意,遂即合拢搁笔,手指交缠在一起,半拢着拳搁在龙案之上,他抬眼看了看姜檀心,温声道:  “免了,起来吧,寡人有事同你说”

    “是!”

    立身而起,早有小太监为她搬来一把凳子,御前设座,除了战功卓越的凯旋将军,享此待遇的大殷朝只有两个人,一个戚无邪,另一个就是她姜檀心。

    敛袍落座,心思纷乱,直至拓跋烈开口,她还是木讷出神。

    拓跋烈微微有些不悦,他连三喊了她几声,终于把她扯回了神儿:“檀心,你今天是怎么了?寡人方才说的,你可有听见?”

    仓惶垂首,她浅声道:“奴才知罪”

    暗叹一声,拓跋烈显然将一个帝王的纵容用之极致,他并没有斥声相对,反而耐着心重新说了一遍。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自古皇帝为了维护最高的帝王之权,怕受内阁丞相,奸险谗臣的蒙蔽视听,所以在地方上会安插自己的心腹,充当坐探。这些人一般官儿不大,但有着封疆大吏都没有的密匣权!

    在两淮江南一地,每年朝廷的赋税重地,这样的地方,拓跋烈更是耳目众多。前两年他荒废了政务,这一批人大多闲置了起来,现在他重操九州权柄,该是时候治一治这疮痍鄙陋的官场了,整饬吏治势在必行。

    所以,他私下里传了消息下去,要各地坐探广开言路,上呈各地弊端,消弭隐患。

    这么一摞密匣里,他最上心的莫过于两淮私盐泛滥之事,这不仅让国家漏掉了一笔巨额税赋,还会产生让北边的人吃不上盐的困弊。

    论起因由,还在于那条淤泥堵塞的运河上!米粮进不了京,官盐亦然。

    两淮的盐商没了吃饭的生意,他们只能走起私盐来,起初是半船半船的运,再后来胆子大了,码头上装运的全是私盐!

    这个消息飘至龙案,拓跋烈不由怒火中烧,商人是贱骨头,最容易见风使舵,唯利是图,运河堵塞正是国家困难之时,他们非但不出力,反而弃官盐走私盐,大损国库税赋,做出这等火上浇油的事来!

    最让他生气的是,盐道衙门、淮州知府,两江总督,没有一个管了这个事,大有从中渔利的嫌疑!

    这个案子牵扯的人员太多,大多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员,且两淮素来是赋税重地,牵一发动全身,他拓跋烈不可能大刀阔斧,敲着锣打着鼓的委派钦差下去彻查,一冒头的全给砍了,更也不能杀鸡儆猴,白白做个样子。

    所以他需要找一个可信之人,让他深入两淮盐地,找出官员擅权贪渎的证据,遏止盐商大量走私盐的现象。

    拓跋烈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他渴了端起龙案上的茶盏仰头喝尽,气愤之下,郁结还是难以抒发!

    他平生最恨别人欺骗他做一些貌合心离的事。谁若再敢戏耍他,他定要诛其九族,却不姑息!

    深出一口气,他清了清嗓子道:“寡人有意派你下一趟两淮,替寡人走上这一趟,你可愿意?”

    姜檀心默默地听着,待拓跋烈如此相问,她离开椅子,跪倒在地:“臣愿往”

    不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拓跋烈叹了一声,此去两淮,短则一二月,长着大半年,他又要许久不能见到她,这也是他极为头疼的事。

    “寡人会给你安排一个身份,你去吏部开一份官籍凭着,以两淮候补道的身份去,还有这块金牌寡人也给你,必要时候拿出来,江北大营的兵由你调遣,如朕亲临”

    “就我一个人?”

    “是,就你一个人,多派人手只会掣肘你,你且行抛开了上差的身份,想来能看到点更真实的东西,从底下给寡人端了这货走私盐的窝,牵涉在内的官儿,甭管大小,你握有证据便如实上报,寡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姜檀心一门心思只想离开东厂,如今机会送上了们,那她干脆离开京都,躲避也好,懦弱也罢,她虽已认清,但仍未接受,并不是谁都可以迅速接受自己爱上一个太监的事实。

    抬起额头的那片冰凉,姜檀心道:“是,臣有数了,近几日便出发?”

    拓跋烈解下腰里的金牌,咚一声,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案沿边儿,正如沉甸甸的分量放在了她的心上。

    “东西寡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明日便可启程”

    明日?这么快?

    *

    拓跋烈雷厉风行,说风就是雨,他让姜檀心夜宿浮屠园,连东厂都不用回去了,翌日清晨便有马车来接,递上吏部开出的行文官籍,还有三千两路费盘缠,直接奔着码头而去。运河虽然淤堵,大船吃重过不了水,小舟反而顺风顺水,激流而下。

    京都的码头本该是繁荣热闹的,大船收帆靠岸,壮汉子踩着床板挥洒汗水,这原本是极其普通的场面,因为运河淤堵,所以成日昔日景象。

    河面上小舟点点,除了商贾客舟,并无载货的大船。

    姜檀心的小舟静幽幽的飘在码头一侧,船家看上去像个老实人,赤着小腿脚丫,脚板厚实,爆出的青筋像蚯蚓一般缠在他的脚踝上,一看就是水里趟出的练家子。

    她换了一身男装便服,瓜皮小帽罩住了绾起的头发,俏丽小脸配上这样水青袍衫,顿时生出几分风流意味,折扇在手,扇坠青玉,远远望去也是翩翩公子哥的俊俏模样。

    手里一个石灰色的包袱,她下了马车,走上了码头上的水泥地。

    “咣当……”

    锣声响起,回声悠长。

    她回身望去,一行队伍派头十足的向着码头而来。一般来说,队伍的前头会有回避字样的木牌,也有表明队伍主人身份的字铭,姜檀心眯了眯眼,本欲看看是这么铺张的架势,还未等她找着字,后头紧跟着的三十二抬大方轿便张扬了来者身份。

    心中咯噔一声,手攥紧了肩下的包袱带,心道:他怎么来了?

    拓跋烈派差下两淮,他想必是知道的,莫不是今日特地来码头送自己的?这般想着,现在弯身钻进船舱并不合适,冲上去向他说“别送了,云云”更是不可能。

    一时进退维谷,踯躅难定。

    咣当又是一声锣声响,那队伍竟在码头处直直地拐了一个大弯,绕过码头,向着东边儿去了,三十二抬大方轿吃力的拐了个弯,姜檀心似乎能瞧见轿里头懒散侧卧,笑意魅邪的某个人。

    一咬下唇,失落涌上心头,她紧了紧包袱,恨恨扭头转身,蹬蹬蹬踩着木板,实心像将它蹬出个大窟窿来。

    “哟,这么大的火气,一会儿踩翻了船,还得有人下水去救,本座可不会水,淹死便也淹死了”

    不阴不阳,语调怪异的声音响起,姜檀心止住了脚步,她硬生生忍住不自觉扬起的嘴角,抬眸望了望天际明光,吐纳出一口气,装着清淡面容回过了身:

    “督公好兴致,放了三十二抬的大轿子不坐,来码头看风景么?”

    再纷乱的心思,再逃避的心情,真待他出现的一刹那,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她还是原来的她,仰头竖脑的对视,口舌不让的迎战。

    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情愫滋生的源泉,怎会改变?

    戚无邪一身张扬的红袍,青丝在风中纷飞,袖袍猎猎鼓噪,他邪魅唇角与往日无二的弧度,却让姜檀心心鼓砰砰,眸色流转。

    一朝唏嘘一朝欢喜的落差,再多的言语只是废话,他能出现便已足够,此行,是一场美丽的逃亡,可有他目送离开,即便是颠沛流离的羁旅,也会有繁花斜躺的惬怀。

    “下淮州,本座给你带来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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