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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归洋工作的Y医院位于市区的西北角,是上海为数不多的几家三级甲等中医医院之一。
其实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医院的常规用药差别都不大,格局布置也相仿,人同样多到可怕。
黎糯站在第一住院楼肿瘤科病区的落地窗前,安静地俯瞰脚下车水马龙的中环内环交界处。
骚动的世界,她心如止水。
手机已然被手心温度捂热,翻开,一字一字拼打出来。
“我喜欢你,但是我怕你。明明前一刻你还是会累会困的血肉之躯,下一秒就变成了具冷漠的空壳。你到底有没有心?如果有,它藏在哪里?”
停顿了许久,叹了口气,继续往下写。
“我们离婚吧。”
然后闭上眼,按下发送键。
她爸爸的遗物里,有一本笔记,扉页上用正楷写着:哀莫大于回到原点。
这想必是她爸爸笃信的话语,而她一样信奉了多年。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这句话也讲因时、因人而异。
两年前她们登记结婚的民政局,两年后又回到了这里。
黎糯和岳芪洋依旧在八点营业前,面对面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待。少了当年兴高采烈的家长,他们各自默默捣鼓手机,或者放空神游,没有交集。
几十分钟后,他们用两本红本子换了另两本红本子。
和前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一道迈出了民政局的大门。
黎糯略微思考,还是停下了脚步,朝他鞠了一躬,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岳芪洋一顿,跟着止步,没有反应。
直到她转身走向车站,才低语出一句:“彼此彼此。”
她听闻回头,使劲扬起嘴角,留下一个尽量漂亮豁达的笑容。
之后,他们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去到同一个地方,过不一样的生活。
黎糯挤上摩肩接踵的公交车,抬头望向窗外晴空万里的天,被明晃晃的太阳刺得头晕目眩。
回到原点,未必悲哀,对他们来说,也许是种解脱。
这个月她在影像中心,相对于临床科室来说轻松不少。
影像中心,总是院内电脑以及电脑屏幕最领先的地方,包括数量和质量。初入影像中心医生办公室,她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家节约用电的证券公司。
轮转中心的精髓,在于每天晨交班后例行的疑难病例讨论及经典病例讲解。
老师们会按CT、MR、CR、DR、DSA、PETCT分组,每组选择数张。疑难病例由各位主任下结论,而经典病例就由同学们上前进行分析。
黎糯是学临床的,所以对她来说这儿是天堂。而对于影像专业的同学们而言,这里绝对是九层地狱。他们天天轮着被抽上去,当着一排的专家教授和济济一堂的观众自圆其说。讲对也就罢了,一旦讲错,哎,那个气氛,真真是能吓死人。
她从民政局赶回医院已快九点,只得悄悄地从会议室后门溜进去。
不巧影像中心的仪器都太高端洋气,她稍稍弯下腰往最后一排走,身影竟然出现在了硕大荧幕的最上方,被逮了个正着。
“那位迟到的同学。”教学干事叫住她,“你上来。”
室内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回过头来,这其中,她看见了盛青阳替她惴惴不安的眼神。
她期期艾艾地挪了上去,站到电脑旁,向下一看,额,那排场,哪怕她影像诊断学得很好也会顷刻忘光……更何况学得不好……
教学干事问她:“影像班的?学号?名字?”
“我是临床班的……”她答。
老师“哦”了一声,滑动鼠标在电脑里选片子,说道:“既然是学临床的么,那就挑最基本的吧,胸片好了。”
黎糯顿时好想哭:老师啊老师,你随便挑个什么不行,为什么是胸片啊……胸片真跟她气场不和啊……
老师自然没有听到她心中的呐喊,说:“就这张吧。分析一下,给个诊断。”
她对着电脑屏幕瞅了又瞅,快把屏幕看穿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看出来了么?”教学干事问。
“额……肺特别黑?”
底下瞬间肃静,接着哄堂大笑。
教学干事脸都扭曲了:“然后呢……”
“然后啊……”
“晕过去……”老师的食指用力点着胸片上的典型征象,“你线看到没有?啊?线!这里有根线!气胸线!看到没?线外是无肺纹理的透光区,线内为压缩的肺组织,这么典型的气胸都看不出?”
黎糯尴尬地继续瞅屏幕,她真没有看出来……
她自然没想到,自己这次一战成名,一上午间名扬影像中心,以及所有邻居科室。
中午她和盛青阳在食堂吃饭,正巧遇到了在影像中心楼上介入科轮转的岳苓洋。
茯苓一见到她,笑开了花,打招呼说:“嗨,肺特别黑!”
黎糯一口饭喷出来。
盛青阳对她特无语:“说你什么好,我在下面狂做口型你还在肺特别黑……”
“大哥,影像中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哪儿哪儿都是黑不拉几的,口型这套不管用,除非你是发光体或者我自带探照灯。”她也很委屈。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挡头风,怎一个郁闷了得。
下了班,她忙赶去妈妈病房陪夜。
妈妈的第二疗程化疗接近尾声,副作用很厉害,托烷司琼和中药双管齐下仍旧不能止吐,以至食欲愈发变差。腹痛症状也在加剧,晚上睡觉得靠镇静催眠药,最近连睡梦中都会痛醒,昨晚不得不上了一针强痛定。肠梗阻愈演愈烈,腹部胀满,排气剧减。而更让她担心的是,近几天出现了骨节疼痛的症状,骨转移不能排除。
许是因为妈妈还算年轻,肿瘤细胞的顽强和发展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待妈妈终于在药物作用下睡去,黎糯得空抱了本《影像诊断学》跑去家属休息区,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下。
有人来到她身边,然后眼前出现了一大杯关东煮。
“你来了。”她接过迟来的晚餐,谢过樊师伦。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嘛,到头来倒是我请你吃关东煮。”他埋怨道。
“其实也没错。”黎糯咬了一口脆骨肠,想了想,道:“我结婚的时候不是请你吃了早饭么?那我离婚的时候是该你请我吃晚饭。”
“推理成立,合情合理。”再啃一口,自言自语道。
樊师伦半晌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就知道是因为这个……”
“不惊讶?”
“嗯,不算太惊讶。”
黎糯笑了,放下关东煮,端详了他片刻,突然间敛起笑意,问他:“烦死人,你有梦想么?”
“梦想?谁都有吧。”他有些讶异于她的提问。
“谁说的,我就没有。”回过头,她幽然道。
“起码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都没有。”
“我一直觉着梦想是个挺可怕的东西。你看我爸,非常有梦想,谁都知道他的梦想:死也要成为C大遗传学专业的教授。后来他就死了,至死只是个讲师。”
“我过去的成长轨迹,就是念岳芪洋念过的学校,走岳芪洋走过的路。没有梦想,按部就班。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家庭,在阳光下侃侃而谈梦想的只属于被选择的人,而我的声音,无论如何嘶吼,也不会有人听到。”
“我没有违背过妈妈的意思,不止是因为我只有妈妈,还因为我要追随的人是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大殓上的我们,同时躲在角落。我一直在哭,而他对我说:‘你的心情,我都懂,所以你不要哭’。明明他也是个孩子,也伤心着,偏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子。可是很奇怪,小小的他竟然拥有能让人安心的气场,一如现在。”
“可惜,我珍藏了近二十年的片段,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有时候我在想,那时候我就应该喜欢上了他吧。但是有缘无分,不可强求。离婚或许解开了我记忆中对那抹心有灵犀的留恋。消失了,也释然了。”
“而我现在,只希望妈妈能活满半年,这大概是我活到现在,唯一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樊师伦心目中的黎糯,常常装疯卖傻,骨子里却异常懂事。但此时此刻面前的她,仿佛又增添了一种涅磐的意境,悲伤,而越发坚强。
人的成长需要催化剂,那可能是一个人决绝的背影,抑或是放手一段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