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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拾起卷轴,轻扫一眼,姻姒面色如灰,无论如何也压不住身体的颤抖,口中所言凌乱不成句子,“怎会……如此?你……先任勾陈帝君、你的父亲……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会留有这样的东西在世上?”
那卷轴上封印被全数破除,软塌塌的一张纸,拿捏在掌中毫无分量可言,上面赫然是先任勾陈帝君殷笑天的笔迹,所言其事依稀又有泰山之重:
‘卿得见此函,如见本君。笑天此生虽有过失无数,却无遗憾。今恶疾缠身,自知时日不多,心下一事未了,且与卿浅言。昔年流连尘世,与周氏女子交好,生有一子,单名肆。肆乃为人神禁忌之子,虽天赋异禀,聪慧过人,然其血污浊不能改,其母身陷红尘有违天道纲常。若肆意放纵之,羽翼渐满,锋芒过盛,伤人伤己,他日必起异心祸患扶桑,届时兄弟反目,坏我殷氏盛誉。
金玉败絮,覆水难收。现封肆为东商,神阶与西参持平。望东商西参素日辅佐次子泽,稳固勾陈帝君之正名。泽虽愚钝,却血统纯正,心生善念,若得良臣左右,必能稳定扶桑神魔蠢蠢之心。待大局既定,望卿念及旧情,助泽一臂之力,诛肆于九天之上,搜其谋反罪状,以正纲常,令殷氏血脉长存。
有言,虎毒不食子。若非顾虑深远,实属难定杀心,愿卿了我心愿,代为刀刃,九泉之下亦能安眠。
殷笑天。绝笔。’
目光落至最后一行,西参娘娘已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一身喜服的男子。他垂着眼,脸颊没于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婚之夜见此等沾染血腥气味的密函,出自于至亲之手,定当百般不是滋味。
她将卷轴搁下,缓缓走到殷肆面前。
他仰面冲她笑了一下,“阿姻那么聪明,会不知道父王在想些什么吗?他说我娘亲身为凡人,血统污浊不比神明,我为禁忌之子,其心必异,倘若展露锋芒,便是扶桑一祸患。”鼻中冷冷一哼,殷肆继续道,“他是想要我死——为了殷泽可以坐稳勾陈帝君之位,他就要我死!祸患,祸患……我最尊崇的父亲大人,竟说我是扶桑祸患……”
“你莫要如此,或许帝君他本不是……”姻姒想要安慰,可话说一半,不知该如何再言。
白纸黑字,字字带刺,绞得他心头血肉一片模糊。
他阖眼呼气,回忆翻涌浮现,兀自而言,“我还记得那日初至扶桑天界,他唤我到床榻边,握着我的手说想念我,想念娘亲,觉得这辈子最亏欠的人便是我们母子;他说要我好好照顾殷泽,待他西去后,殷泽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直记着他的话,扮演着好子嗣,好兄长,好臣下的角色……小心收敛着锋芒,不叫任何人看轻,步步惊心……可结果呢,他竟骗了我这般久……”
他是,要我死啊。他说得一字一顿。
“你醉了。”姻姒俯身拥住他,大片大片的红色映入眼帘,灼烫得她心中难过不已,“歇息罢,又什么事,明日再议。”
女子身上的幽香却令他清醒,殷肆狭长的眼眸略略一动,抬手将她横抱在怀中,像是疼惜一件贵重之物,不敢冒然侵犯,而若只是远远望着,又心有不甘,“那个男人临终前嘱咐我,莫要接近诏德泉,说会令我娘亲泉下不安;我应允,千万年来不允许海泽臣子任何人接近那里,谁曾料到,诏德泉埋藏的秘密竟是要我死——妙,当真是妙!千算万算,只是为他人作嫁衣的一枚棋子,胜局已定,便可弃置不用!”
他是气极,又不得不压抑在心底,胸口起伏不定。
姻姒贴在他前胸,只觉得昔日冷静决绝如若冰雕般的男子内心堡垒在一瞬间崩塌,不禁环上他的脖颈轻声安慰,“你待扶桑自是无愧,不必说得如此狠绝,你母亲九泉之下,也定然不愿见你如此。”
“那日我见得白驰前辈,他对诏德泉亦是避之不及。我本有疑虑,眼下,算是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了——到头来,血脉至亲却不如一个外人回护我,我活着,活的如此威风凛凛,肆意妄为,可是一个笑话?”
“你是说,我爹也知道这件事?”她一惊,然细细想来,隐有征兆。
“白驰前辈素来与我父王交好,怎会不知?”殷肆收紧手臂,无力将脸埋在她的胸前,声音透着一股幽怨,“这件事本该由他执行,可惜父王归去,白驰前辈离开扶桑,这才将责任推给你:浮台水源短缺,受沙海每隔十三年侵吞之困扰,定然将诏德泉放在心上……我父王唯一没有料及之事,便是叫我也见着了这封密函……”
“还有一事,他们未曾想到。”她阖眼,抚着他的发,轻叹,“……我嫁给了你。”
殷肆笑出声来,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阿姻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呢?”
“这密函只有你我二人看见,我爹亦不会对外多言,或许不必担心。”
“我爹心思缜密,行事狠绝,我隐隐觉得,密函怕不只一份——父王既知我不易对付,必然会有所准备,定有他人知晓此事,若将密函内容和盘托出,只怕我亦凶多吉少。”他沉声,“君上诛杀杵逆之臣,乃是天经地义,扶桑诸神本就对我血统有所不满,迫于海泽实力才一再示弱臣服,得此诏令,再得西参娘娘坚持,要我死,是十拿九稳之事……”
“那你作何想法?”她挣扎起身,捧住他的脸。
“阿姻希望我作何想法?”
“我怎知你……”琥珀色眸子一动,她压低声音,“……你不要乱来!”
“不乱来?不乱来便是坐以待毙,阿姻想我就这么死去?”他像是有醉态,笑得愈发灿烂,“你啊,究竟要等到几时才能听得你一句暖心话?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妙悟,还有万般美好的日子要携手渡过,我怎能因为一个死人留下的一张纸,便向命运低头?我不甘心,更不会依他……”
他微凉的薄唇移到她的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西参娘娘花容失色,连推了他几下,叮嘱道,“莫要冲动,无论如何,殷泽是无辜的。”
“如你所言,我会从长计议。”男子露出从未有过的无奈表情,“关系到阿姻与妙悟的安危,我怎能冲动行事?虽没有十成把握,但眼下扶桑神魔之事皆由我掌控,殷泽坐帝君之位形如虚设,你我何必畏惧一具内外皆干的空壳?”
“你……当真要如此?!”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姻姒双拳紧攥,眸中盛满愤慨,“身为西参,辅佐勾陈帝君,牵制东商乃是天命不可违。你若执意逆天而行,对殷泽不利,妄图取而代之,我必当竭尽全力去阻止……”
殷肆不语,微醺的脸上阴云密布。
“你可还记得自己发过的毒誓?若对殷泽有二心,必将孤寡一生……”她声颤,迟疑了许久才言,“你得为我和妙悟两个人,好好活着。”
“可对于东商君而言,活着是要有代价的。”他的目光落向密函卷轴,指尖凝出一股火焰,将其烧去,眼见灰烬徐徐而落,才开口道,“……我也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一天……老天终究待我不薄,新婚之夜,便是此等厚礼……”
姻姒不忍听他此等言语,低声又问,“没有其他办法么?”
他狠绝二字:有。
姻姒还欲说些什么,却听得门外有些许动静。本以为是有人大着胆子来闹东商君的洞房,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屏息凝神,屋外人影晃了几晃,终于出声,“爷,西参娘娘……你们,歇下了么?”
是佘青青的声音。殷肆觉得奇怪,示意姻姒去开门,“尚未歇息,怎么了青青?这个时候有何事……”
姻姒在门边驻足,隔着雕花木门青蛇妖踟蹰开口,略略有些遮掩,“青青知道这时候惊扰你们是不妥,可是……那个……我和玄苍都觉得……还、还是和你们说一下为妙:小小姐她……她不见了,海泽宫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不见人影,晚宴后也无人见得她……”
“你说什么!”姻姒一惊,猛然将门打开,屋外佘青青绞着衣摆,局促不安,“……怎会不见?方才不是还见着她与欧阳羽坐于一桌吃酒来着?好端端的,怎么会寻不到人?她一向乖得很,如今眼睛得以见周遭事物,更不会无端惹我们担忧……对了,她的屋舍可有去寻过?”
“都寻了,玄苍说,恐怕是叫人给带走了,现在还在盘问海泽宫宫门守卫呢……”佘青青答话,美眸望向缓缓走来的东商君,“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差我来惊扰你们。”
殷肆蹙眉想了想,“今日赴宴诸位神魔,乘车辇銮驾前来者有几人?”
“不多,约莫五六人。”青蛇妖笃定。
“你是说……”姻姒侧目看他一眼,接口又问,“宴席后入得海泽宫内殿的,有几人?”
佘青青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只有安娘娘,勾陈帝君不胜酒力,安娘娘说取些醒酒汤,仙娥去拿她不放心,便自个儿进了内殿……这么说来,怕是小小姐晚宴中途溜出来玩耍,叫安娘娘撞见,乘銮驾将她带出了海泽宫?唔,这么说倒也说得通,只是哪里觉得奇怪……我去与玄苍,让他传信去问一问……”
姻姒长长舒了口气,指尖按着胸口,扭头向殷肆嗔怪,“小安也真是越来越胡闹了,那日便说要带妙悟去帝君寝殿玩耍,竟如此着急……”
她的话还未说完,男子冷冽的声音已响起,急促且不容置喙,“青青,速速唤玄苍来!送我与阿姻去勾陈帝君寝殿,马上!”
佘青青见他面色严肃,匿了身形溶于暗夜中按着吩咐行事,姻姒却不由疑惑,“怎么了?被小安带去别处玩耍而已,不需大惊小怪罢?”
殷肆冷冷盯着她的双眸,哼笑一声,“我带着她去海边见欧阳羽,你急着赶来;眼下妙悟当真涉险,你这个做娘亲的却不管不顾了?”
“只是被小安带走而已……小安,你还信不过么?”她有些生气,“我自幼与殷泽、安淑仪一并长大,小安待我如何我最清楚,她只是图个好玩而已,不会对妙悟如何的。”
殷肆叹了口气,“人心善变,神明也一样。”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姻姒力争,顿了顿又似想到什么,喃喃低语,“……不过,这次回来,我是觉得……小安有些古怪,不似以前活泼……”
“是啊,他们……终究会长大的,安淑仪如此,殷泽,亦是如此。”男子扬手为自己披上一件外氅,遮了一身艳红,又递给她一件御寒的披风,“还记得那尊九龙紫玉鼎么?哼,着实让我在扶桑神魔面前很是难堪呢,不得不当众许下那般毒誓……”
姻姒裹紧衣衫,月下天狡神兽的身影已经得以望见。
她在等着他的话。
“如果我说,那尊令我背负‘不忠不孝’之名的鼎,是安淑仪差人埋在海泽境内故意陷害于我……阿姻会相信吗?”
她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又或者提出某些疑问。殷肆见她愣在原地,上前握了她的手往外走,绽开意味不明的笑容,“我想,父王留下的那封密函,除了诏德泉底留给你父亲白驰的那一份,还有一份交给了执掌天下九天娘娘;安淑仪是九天之女,怕是……已经知道了全部……”
“所以,妙悟她……”
他苦笑,“除了西参娘娘以外,那不是牵制我最好的棋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木有人冒泡不开森
顺说新书在筹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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