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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呼吸。不能多想。那种感觉,此生独独一次,她至今不想再感受第二遍。
姻姒只觉得心跳地厉害,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勒在她的脖颈之上,直叫她窒息。断崖残壁,细碎的冰块随处可见,并非剔透玲珑,那种灰蓝色的冷酷只会令人压抑不堪。一只白色兽爪突兀显现在视野之中,紧紧扣住冰面,因承受不住庞大身躯悬空而微微颤抖,利爪在冰面上留下痕迹,一道一道,深深浅浅,仿佛是刻在她的心头。
天狡的低吼声仍在冰谷之间回旋,风声不绝于耳。
西参娘娘看的分明,断崖底下,分明是冰妖们口中所言的神秘漩涡。
刺骨的风由漩涡正中倒灌而出,将碎裂坠落的冰棱吸入其中,再也没有踪迹。
殷肆本已安然,心下却是担忧玄苍安危,急忙折返俯身抓住天狡神兽前肢,使力向上拉扯,近乎半个身子都探在断崖之外。巨兽两只眼睛紧紧注视着断崖上方的情形,神色平静,并未因躯体的悬空摇晃而有任何恐惧,似乎是坚信着什么。
风过,夹杂着碎冰,将断崖边男子的乌发撩起,和着黑衣,像是画卷中的一点墨滴,却生生刺痛姻姒的眼睛。
玄苍。玄苍。冷风倒灌,她说不出一句话。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女子拢起衣裙便往断崖处飞奔而去,却被脚下崎岖不平的冰层绊倒,整个人刮擦在干涩的冰面之上,疼痛难耐,耳边猛然听得那再熟识不过的声音高唤:东商君小心——
又是一阵落冰,尖锐的冰棱深深刺入她身边的冰面之中,坚冰碎裂的声音如同骨骼被利刃破开,森森可怖。
姻姒扬起双臂遮了脑后,因浑身吃痛而发出惊呼。再仰面时,远远见得殷肆俯身的背影似乎是动了一动,不自觉往后退缩……仅仅是一瞬间的停顿,天狡神兽便从空中陨落,断续的低吼被风声掩盖,他像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随风飘零。
一并落下的,还有悬崖上松动的冰片——残破的花瓣,安然渡过整个春夏之后,在秋日悄无声息地零落成泥。
万物仿佛一瞬间无声无息。
那个陪伴她数万年的白发男子,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离开她的视线,甚至连幻化做人形的时间都没有,就以最原本的姿态,去往一个没有她的世界。
殷肆双目欲裂,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无可奈何看着天狡神兽自断崖坠落,尖锐的冰棱顺着他的发梢擦面而过。目光一垂,手背上的几道红痕正是玄苍所留——若非是那男子千钧一发之际故意挣开他的手,利用疼痛迫使他侧身,只怕这支冰棱,此刻应该已没于他的身体里。
薄唇颤了一颤,殷肆怔怔看着天狡神兽被那暗黑色的漩涡所吞没。
姻姒跌撞着来到他身边,挽起的云鬓已然松散不成体统。她狼狈不堪地跪在冰面上向着断崖下张望,十指摩挲着侍从留下的抓痕,近乎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声音,“玄苍……”
可是那呈现出漩涡之状的黑洞之中,平静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连风声都不再有。
贪得无厌的妖魔吞下可口食物,心安理得沉睡过去。先前饥饿时显现的躁动不安,也随着吞噬了所能汲取到的一切而温和如初——诏德泉冰谷之下,不过是一处温和无害的泉眼,会吃人的漩涡被冰霜凝固,漂亮得如同檐角绘制的蓝灰色吉祥图案。
可她,她竟连玄苍的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
“玄苍——”姻姒双手拢于面前,竭尽全力呼了一声。
风吹起她层层叠叠的华纱,空谷中一声又一声的回音甚是寂寥。像是带着哭腔。
“玄苍——玄苍——”
她不甘心全力又唤几声,得到的仅仅是一声比一声更加凄楚的回音。
终是放弃。姻姒慢慢站直身子,手臂无力垂在身侧,披在双肩的银狐裘也因沾满冰渣而显得有些污秽。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蝶,在风雪中连振翅的勇气都不再有,遗落在旁的包裹里还有玄苍兽化前穿着的衣服,淡淡的檀香味,早已消散在风中。
若是执着此行,必将失去珍爱之物。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那年迈冰妖预言不假:她的玄苍没有了,她的玄苍再也回不来了。
殷肆不忍见她如此失落,走近几步,伸手碰了碰她的肩欲揽她入怀,不想指尖轻触瞬间便被她反手打开,那女子眸中泪水打旋,红着眼几近是质问出声,“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玄苍?!这黑洞之中,怕是隐匿着混沌气息,玄苍仙灵之躯若是落入其中,定将受其反噬,便……再也无法……”
“抱歉,是我不好。”打断她的话,殷肆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中绵延纹路,脑中回想起玄苍落崖前的样子,忽觉无力,只得不停道歉,“我尽力了……玄苍他,他也是怕我受伤才……”他说不下去,手背上嫣红的伤口生生灼痛他的眼。
并非是他本意,却也再无力回天。
“抱歉?你与我说抱歉?”姻姒冷笑了两声,无声落泪,“抱歉有什么用?你对着我道歉有什么用?那可是玄苍!你怎么能不救他,你不是……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你是东商君啊,你那么厉害,截下浮台兵将一次又一次,戏耍我一次又一次,侮辱我一次又一次,这次,你竟和我说你没有办法……是你没有救他,你怎么能够……说你已经尽力?”
话至最末,她已哭出声音。
她的玄苍就这么没有了,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你还我玄苍。你还我玄苍。姻姒抓起一把碎冰就往他身上砸。
一点都不疼。殷肆微微阖眼,然他心疼。
你把玄苍还给我。你把玄苍还给我。她像是个哭闹吵嚷着要买糖葫芦的小孩子。
殷肆站着不动,任由她踢打责骂。他认识她许久,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模样,甚至在面临大敌生死难料之时,甚至在她得知九转合欢散阴邪药性之时,甚至在亲眼见到诏德泉无水之时,这个女人的眉宇间也从未露出绝望……可如今区区一个玄苍,竟将精明强干巧捷万端的西参娘娘逼至如此。
“是玄苍重要,还是浮台重要?”他冷漠开口,一柄折扇紧紧攥在掌中。
姻姒微怔,目含水雾,咬着唇答二字:玄苍。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拳头攥得更紧,“那,是玄苍重要还是我重要?”
殷肆的声音快要低到泥土里去,似挑非挑的双眸中隐隐透着决然。这个问题在他心间萦绕许久,答案或许是明了的,又或许,根本不明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没羞没臊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明明知道玄苍对于那个女人来说,仅仅是兄长一般的存在。
可身为东商君,他亦会嫉妒他人。
姻姒看了他很久,直到眼中水雾被冷风吹干,才轻声道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掉下去的人不是你……”
“你说……什么?”他凝视她,惊愕反问。
她不回答,将头扭向一边。
男子曜石般的黑瞳中燃起不可思议的愠怒,他没再说话,只是慢慢走到断崖边,垂目深深望了黑洞一眼,任由寒风将半边身子冷透,这才转身,“阿姻,我再问一遍:你宁可掉下去的人是我,而不是玄苍,对么?”
她银牙轻咬,微微点了下头。
“好。很好。即使如此,我便也再无留恋,便随了阿姻心愿,以我一死,祭玄苍在天之灵。”男子言罢,竟是无畏向前迈出一步,身子徒然一空,仰面坠了下去。
“殷肆!你疯了吗!”
姻姒双眸一缩,清醒过来后箭一般冲过去想要拉住他,不想墨色衣袖自她指间滑过……
不要。不要。她低低念叨,眼泪又是决堤而下,随即向前跃了小步,随着他一并落下。
花落一瞬,却是无尽芬芳。
耳边是风的轻吟,殷肆看着她随自己跳下来,心中不免百感交集,这般距离的相顾无言,竟是比想象中更加凄凉……
当真痴傻。他恨恨啧了一声,自空中举臂扬袖,自袖笼中飞出的链镖一端重重砸入冰崖半腰之中。男子身体随着链镖的银丝翻转,张开臂膀将姻姒揽在怀中,足尖轻点,稳稳落于一块凸起冰面之上。
“你不是希望我死吗,我这样不是正合了你心意吗?”绝壁陡峭,诏德泉冰谷严寒刺骨,他一只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另只手拉扯着链镖的银丝,支撑两人的重量,故意蛮横嗔怪道,“为何还要跟着我跳下来?”
她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倒是说!”殷肆口气更重,眼中淀着怒气。
“玄苍死了,如果连你也死了的话,我还活着做什么……”她终是开口,声音轻微如蚊哼,一字一句却重重砸在殷肆心头,“你可别忘了,你若是死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本是心中荡起欢喜涟漪,又被她一句话堵到胸闷,殷肆想了片刻,沉声又问,“只是因为九转合欢散的缘故?”
她点了下头,狠心道,“……只是因为九转合欢散。”
“骗人。”他冷冷出声,忽觉脖颈间凉意顿生,正是沾上她的眼泪,男子恍惚片刻终是换做柔语,低头在她额前落了一吻,“你……你哭出来便好,你哭得时候,是不会说假话的。玄苍的事情我有责任,但逝者已矣,西参娘娘绝不能如此感情用事。玄苍遭此不测,我亦与你一般难过,你要我,如何向青青交代?而你又可知,方才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会令我更加难过……”
“对不起,我心里乱得很……”她将他抱得更紧,哽咽不已,“玄苍……玄苍对我很重要,重要的人离我而去,就像是生命被人取走一部分……我忽然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阖眼,默默将温度渡给她。
“可是当你说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发现……你是全部……”姻姒收紧手臂,只恨不能将他烙印在身体里,融进血肉中,“……你是我的全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