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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了,厚厚的帐壁依然掩不住透进了白晃晃的光。夜的强大与阴沉都被这光亮藏匿,雅予平平躺在铺上,眼睛直直看着帐顶精美的波斯绣,脑子里空空一片。痛已只剩下了酸麻的感觉,却这浑身的骨结仿佛全被切成了小块,散断开,动也动不得。
昨晚那铺前的人影,夜灯晃照,黑暗中那么庞大,当时的怕与梦中常有的惊悸一般无二。她为此挨了骂,静夜里那喝声那么响,可不知怎的竟不似从前乍。蜷缩在被中,她悄悄看着对面,他躺下就睡了,没有鼾声,很快就融入这黑暗中。一切仿佛都不曾有,只是手腕上还残余了温暖,想这暖来自那杀人如麻的手,不觉就毛骨悚然……
他刚才究竟要做什么?
原先在家时,父母兄长护得紧,雅予从小到大,身边干净得只余圣贤书与四季风采。只是偶或也听碎嘴老妈妈们念叨几句旁人家的不是,只夸府里的大公子最是端正,卧房从不放丫头,不似那些宅门里头,做下多少腌臜。如今想来,她便是这卧房里的丫头,难不成……身子忽地有些僵,不敢多往下想。
这一夜便再不能睡,困得狠了就略合合眼,被子也打开只盖到胸前,冷着便不会一时把握不住睡过去。谁知算计着,强撑着,竟还是睡着了,睡得那么沉,死了一样。一觉醒来,原来身上的被已是掩到了脖颈。那人也走了,没叫她伺候,连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他定是成心的。
雅予呆呆地躺着,帐顶的绣不时地变换着远近。紧盯着一只金丝的小鸟,眯了眼睛,一时让它变大,一时让它变小,想看它飞起来,飞出去……
终究还是坐了起来,睡的时候衣裳都已经裹在身上,此刻掀了被,一身的暖都曝在寒冷中,飕飕的。手指一夜冰凉这一会子竟犯了红肿,脑子里是那双今天必须刷出来的脏靴子,想着那刺骨的水,身子不由就想缩成一团。不知为着这一次睡过头他又给她预备了什么,还有什么是这草原上特有的、她不知道的,还有多少是他苛刻到极点的规矩……
这一天她该怎么开始,怎么过……
“主人,主人,”
刚刚出到外帐就听到阿木尔的声音,雅予赶紧上前挑起帘子。
“主人出去了。”
“哦,那,那我晚些再来。”
雅予一眼看到那清秀的脸颊上一道道的血印子,忙问,“阿木尔,你这是怎么了?”
“不妨事,我,我走了。”阿木尔低着头,尴尬得即刻向外退。
“哎,”雅予紧着拦了,“怎的不妨事?等着我给你拿药。”说完雅予就往里去,阿木尔无法只好留了下来。
“可是又让狼崽子伤了?”
“不是。”阿木尔接过药,嘟囔道,“狼崽子哪有这么狠。”
阿木尔与他那主子一样,凡事都冷淡淡的,难得见他竟是如小孩一般赌了气,雅予倒是觉着新鲜,“那是怎么了?”
“是……是诺海儿那小东西给挠的!”想来回头跟主人说也瞒不住这身边人,阿木尔干脆实话实说。
“啊?是么。”
“哼,”阿木尔也不顾着什么男人体面不体面了,恨起来仿佛那不是个十二岁的娃娃,只如有了仇一般,“主人早先就把那群狼崽子给我了,她成日介指手划脚,没有一处满意的。这一早我因着办差略晚喂了一刻,她便恼了,跳着嚷还上了手!给我轰了出来,还说一会儿要来跟主人告状。”
这两个都是赛罕身边最得宠之人,岁数虽小却都当真能独挡一面,如今吵闹起来竟是如小儿争嘴让人忍俊不禁,可此刻最让雅予高兴的还是那句来告状。自从小景同被抱走,她再得不着见,这一回诺海儿又把阿木尔赶走了,再无人打下手,若是走这么远,狼崽子能放下,可小景同她是绝不能放下的,必定要带了同来。
这么想着,一早起的憋闷与苦痛都即刻烟消云散!
送走了阿木尔,雅予先把那双脏靴子拿去晒到茶炉边,烘干了好先把泥巴搓下来,又去伙房把昨儿夜里给他洗的衣袍收了回来。一股劲头撑着,疼痛蹒跚的步子都轻快起来。
快快赶回来,又里里外外地收拾帐子。忽地看到案上不知何时竟是放了一小碟奶豆腐,平日她是最不爱这味道的,可今儿起得太晚,早就错过了开饭的时候,这半天忙活,肚子还真是有些饿。那奶白的小方块整整齐齐垒叠着,胖嘟嘟,好是诱人。
雅予悄悄咽了口口水,把碟子拿起,仔细擦好案台又放回原处。一回身,呀!!吓了一个激灵!这,这,这人是何时进来的??
此刻他离得这么近,身型高大,气息与身暖将她整个人笼住。她想退,退不得,实在受不得便极力往后仰,几是卡在了案台上。
“舌头伸出来。”
他语气极淡,面色如常,似根本不觉这般亲近的不妥。雅予惊得瞪大了眼睛,实在不懂他的意思。
“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他,他究竟是要做什么?知道他绝不会饶她睡过头,定是要变着法子折腾她,可,可为何要看她的舌头?这是什么古怪规矩?这么近被他迫着,雅予脑子一时乱,直想不明白。
“伸出来!”
见她不应,赛罕提高了语声。他这一喝吓得那绒绒的睫毛颤了一颤,雅予忽地想起刚才那奶豆腐,难怪!凭白无故多出来,就是成心给她错处!她是堂堂大周郡主,怎的、怎的竟是沦落到被这无耻胡贼浑冤枉偷嘴吃!
“我没有!”
听这小声儿恨得发抖,鼓足了劲也不过小鸟儿一般轻声细语,赛罕心下觉得有趣,一挑眉,逼道,“什么没有?你没舌头啊?!”
“你,你……”
“再不伸出来,小心我当真给你割了!”
这般无赖,雅予不肯再多言一句,紧紧抿了唇,屈辱咬碎在牙间,实在难咽!
那水波潺潺的双眸腾腾燃起了小火苗,水火相融,奇趣妙景,只是赛罕此刻却没那些功夫赏玩。不再与她耽搁,抬起手捏住那下巴,稍一用力就把那坚贞不屈的牙关给捏开了。
“嗯!嗯!!”
雅予拼命想摇头,可哪里动得了?直等得人家看了个仔细,才算放开。颌骨酸酸的。
“行了,那碟子点心赏你了。”
谁稀罕!!
本是要好好硬气一番,可看他转身大步离去,雅予想起了牵心挂肠的孩子,赶紧随了两步,“你,你往哪儿去?”
“瞧瞧诺海儿去。”
身上的筋似一下就被抽去了,心里空得人再支撑不住,滑坐到了地上。痛和乏一时泛过来如山倒海倾,狠很压了下来,抱着膝,雅予痛痛地哭了……
……
这一天,她过得浑浑噩噩,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身边的所有都似不对。那双脏靴子不待她收就被人拿了去,晌午又有灶上送了热水来。雅予只管应着,不敢用。心里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猜这又是怎样的猫弄耗子,横竖随他去,身下的尴尬自昨日那一场崩已是收留不住,她自己都能觉出身子里的元气慢慢泄去。还能撑多久,听天由命吧……
今日校场收兵早,他回来后身上也还算干净齐整,只擦了汗洗了洗手便吩咐摆饭,旁的什么都没说。
这一餐,雅予照旧站在一旁陪侍。饭桌上一碗炖得化化的肉,浓香扑鼻;一碗奶茶泡了炒米,一碟子奶干;另有一小碗阿木斯。旁的都罢了,雅予记得这阿木斯,当时五将军那钦在时曾特意嘱人每日做给她吃,黄油粥,甚是暖身可口。可此刻她只低头,这几日已是很识趣,“主人”吃剩下什么她便打扫什么,哪来的挑捡。
谁知这糯糯软软的东西,他不知是不合胃口还是吃饱了,只沾了一筷子便推给了她。雅予略略怔了一下,就埋头吃起来。管他意欲何为,先暖了这一顿再说。后来她又得着吃了小半碗炖肉,一时热热饱饱的。
许是日里哭乏了,也许是夜里吃得太饱,将将掌了灯,雅予就觉得支撑不住。困意袭来,眼皮直打架,人乏得脚底生棉,若非自己强屏着,定是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
他刚刚在案旁坐下,雅予便觉得天长地久。往常唯一看着他还衬得那将军称号的形状便是每夜这案前凝神处理公务,可此刻看着,那样高大的人动也不动,只一枝笔刷刷而过,日月都仿佛被粘了胶再不走动,熬得她好是辛苦。
一边掐着虎口,一边在心里念着那读书时最最难记的诗文,雅予方才撑得住。不知熬了几朝几代,好容易盼来了那一句“睡吧”,真乃大赦一般!
……
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那么急,那么沉,往日的矜持全是不顾,也忘了对他一刻不肯松懈的“监视”。
赛罕悄悄起了身,轻手轻脚走到她铺边坐下。听着那梦中沉沉的气息,嘴角不觉一弯。这郡主殿下是这么防备着他,总是能离多远就多远,弄得想给她瞧瞧病都得不着上手。左右无法,赛罕只得亲自配制了那无色无味的粉末,不伤脾胃,却只一点就能让人松了精神,昏昏睡去。平日她像春日猎场里受惊的小兔子,总是警醒着,赛罕怕药量不够惹来麻烦,便在那粥里给她多放了一些。
谁知这一来竟是有些猛,他在案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她的身子眼见着就发软,一脸稀里糊涂的样子。赛罕生怕耽搁得误了药效,只好吩咐去睡。这倒好了,果然睡得这么香,想来他怎样行事也无防了。
大手伸进被中摸到她的脚,轻轻褪了袜子……嘶!这么冰!赛罕不觉倒吸凉气,小心地掀起被子,就着夜灯微微的光亮,看到那双白玉一般细嫩纤瘦的小脚。
放下被,将小脚暖在掌心,真的,好小。
暖了一刻,手指寻着穴位轻轻揉捏。她这病积下了时日,又被他这一折腾,大伤了,单靠吃药,这身子弱的怕是根本受不进,怎样来怎样去,不知何年何月方才见效。《奇经八脉考》中说“寒从脚下起”,足底布满了全身的穴位,乃治病之根本,若是每日寻着那对症之处好好揉捏半个时辰,该是最能起效的法子。
夜好静,天地安宁……
一个躺着,蜷在被中,孤单单无靠唯在自己梦中;一个坐着,手中的力道轻重适宜,仔细地揉,耐心地点捏,金戈铁马许多年,这般细致从未有过……
这病保暖最是要紧的,她的铺盖太单薄,地也硬,如何使得?可也不能凭白为她添张榻,先不说她会硬着脖子不肯,若是给旁人知道也说不过去。赛罕抬头看到自己那张宽大结实的睡榻,轻轻蹙眉,该怎么把她挪上去呢?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