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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里乃是林如海父亲的死祭。因已过了三年,不必再劳师动众。只是到了日子,开了宗祠,由林如海上三柱清香。再设个祭台在院子里头,带着妻儿往苏州方向遥拜便是了。
只是因此如海想到了苏州老家的祠堂,他们本族多年来在京城,那里便只有几房远亲看守着,依靠几块祭田过活。他自来是不在意的,一是相隔太远,多半从他父亲那辈就不怎么走动了;二者,他自恃出身侯门,心底还是有些看不起穷亲戚,能不往来最好不过。只如今既要振兴家业,少不得筹划起来。
因此林如海特意问过了唐氏,想要多置几亩祭田,归置祠堂。若有家贫不能度日者,自可往那里投靠,再设家塾,令子弟读书识字。便是不能有什么大出息,懂些道理也是好的。
唐氏言道,“这些事儿以前我不知道,但你父亲在时便是如此做的。这几年你不大管这些,你媳妇儿大概也是不知道的,便把每年往苏州送的银子断了。你如今有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好的,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有了这么个退路,你也可以放手去做。娘知道,你有远大志向,想要林家找回以前的荣光。这是好事,娘自然不会拦着。只一样,切记不可为了那些虚名、银钱损坏了咱们林家的名声。姑苏林家几辈子的声望,不指望你能锦上添花,别带累了祖宗们才是。”
林如海伏地称是。几日后开了宗祠,将此事告知祖宗,又从家下人里挑了个老实可靠的往苏州去了。
年前几天,衙门里已放了假。林如海写了几副对联,偷了空往街上走。过了年不久便要到黛玉的周岁了,他早就想着要选件称心的礼物。且他久不出门了,还想去几家书斋看看能不能淘换些宝贝。
从一家古玩店出来,如海满意的笑着,那一对汝窑天青釉茶碗极不错,想必母亲也是极喜欢的,比家常用的那个好了许多。还有才刚在书斋淘到的两本残本,虽不能说是价值连城,但对他来说却是心头好,多少钱也换不来的。让仆从先将东西小心的带回家去,林如海自己慢悠悠的在街上散步。
今儿正好是年前最后一个赶集日,不少乡下人拿着些野味想要换两个银钱。还有那卖年画的,卖干果的,卖蜡烛炮仗的,一应年节里要用的东西无所不有。林家在南北都有庄子,早些时候也已经把东西送了上来,因此林如海也只是看个新鲜罢了。
只是这么宽敞的大路,偏有人不长眼的非要往跟前凑。林如海左右避让,奈何对面的人跟他作对似的总挡在面前。抬头一看,好嘛,这不正是传说中的“浑不怕”王爷,当今的亲弟弟忠顺亲王吗。
说起忠顺亲王,这京城里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八岁顽童,谁不知道他是个最仗势欺人的。便是他家下人犯了什么事儿,连顺天府尹轻易也不敢动的。也曾有那胆大的御史弹劾于他,多半被皇上压了下来。闹得厉害了,这位爷可真就是厚着脸皮敢在乾元殿撒泼打滚的,连皇上看了都头疼。因此上京城里都知道,见着忠顺亲王一定要躲着走。因他不过做了个闲散亲王,也不甚上朝,林如海对他还真不太熟悉,顶多也就能认出这张与当今颇有些相似的脸吧。
那忠顺亲王这几日正闷得慌,后院里头的人都不新鲜了,无趣得很。今日在小子们的撺掇下便想着出门转转,碰碰运气。哪知道才走了半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俊美青年,着一身宝蓝色缎面长棉袍,外罩着青色缂丝银鼠皮袄。仔细一瞧,头上戴着白玉莲瓣束发冠,面如白玉,明眸皓齿,脸上带笑。忠顺王立时觉得心里痒痒,走上前去堵人。
忠顺王笑道,“这位公子,这么急着可是要去做什么呀。”
林如海皱眉,这忠顺王难不成没认出来他来?也是,他虽说是二品大员,但在京城里也算不上太出名。且忠顺王一向不理政事,想必朝中的大臣也是鲜少认得的。
“给忠顺王请安。”林如海拱手行礼,待要说下去却被忠顺王截住了话头。
忠顺王不想他还认得自己,颇感意外,忙道,“哟,原来你认得本王,这倒是咱俩的缘分了。不如请公子到本王府上一聚,小酌一杯如何?”
林如海对此甚是反感,那忠顺王虽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可一开口便漏了馅儿,一股子油腔滑调。只对方来头不小,他轻易不能得罪,便婉言拒绝道,“王爷相邀原是下官天大的福气,竟不巧的很,今日乃是家母差下官来办些事儿。这会儿子下官正要赶回府中去,怕只能谢过王爷的好意。”
忠顺王听他自称下官,便想着要遭,一时鬼迷了心窍竟忘了先探探这人的底细,离对方还有半寸之遥的手也硬生生的收了回来。他虽于风流韵事上头有些放纵,也不至于蠢笨到去动朝廷命官。若真出了什么事,可是赖在乾元殿的地上也不顶用了。因笑道,“本王瞧着公子年纪轻轻,竟不想已有功名在身。既有令堂在家等候,本王又怎好意思强人所难。如此,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林如海复又行了一礼,急忙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好似真有什么要事赶着回去禀告老母。只是七弯八拐之后,仍是进了胡同里的别院。今日林如海倒是没有跟君祁约好,只是如海昨日想起了某篇文章,翻遍了家里的书也没找到,便想着今日到这里的书房来碰碰运气。
如海一时看书入了迷,不知不觉两个时辰竟过去了。君祁站在书房门口好一会儿,只见那人怡然自得,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便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他听了消息抛下那一堆亟待处理的繁杂事务,急急忙忙的赶来,生怕如海受了什么委屈。结果倒好,人好好的坐在书房里看书,连他的到来都不曾察觉到。
打发了人去林府报信,又吩咐厨房做几个菜,君祁复又回到书房。林如海正看完了一段,颇觉有些意味,想要找个人聊聊。一抬头便看见君祁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倚在门口。他顾不得许多,起身快步走到君祁跟前,“你怎么来了?我正好念到了这一章,想找人开解开解,你看看如何?”
君祁将书抽走,随意扔在桌上,“你竟是痴了不成,也不看看多早晚了。我让人准备了点饭菜,先去饭厅用了才是。”
林如海往外头一瞧,可不是晚了。冬日本来日头就短,他一看书又忘了时间,天早灰蒙蒙的了。“如何竟这么晚了,我该家去了,连个人也没带出来,家里头该着急了。”
君祁一把拉住他,语气有些不好,“我早已吩咐人去报信了,你先去吃饭。”
林如海一愣,乖乖的被他拉着往饭厅走了。心里头却疑惑,这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难不成是在宫里受了气,到这里来发泄来了?一时想不通,见着热腾腾的饭菜,林如海的肚子也叫了起来,索性也不理他,顾自己吃了起来。他如今可算是摸出门道来了,这位爷最喜欢他像从前一样,把他当做那个一般氏族子弟安清兄,而不是手握大权的皇帝君祁。因此在这别院里,林如海可是经常放肆的很。
君祁果然没有说什么,坐了一会儿便也拿起筷子夹了两个菜尝了。他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只是看如海吃得起劲,也有了食欲。
一时饭毕停箸,君祁引着他说起今日所做之事,渐渐的就说到了忠顺王。
“老五这几年愈发不上进了,整日介就知道会酒观花,闹得王府上下乌烟瘴气的。”君祁说起这个弟弟,不免有些怒其不争,“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我和父皇,他没有那些个心思罢了。可哪里用得着如此折腾自己?王妃也多次找皇后哭诉了,他这般男女不忌让王妃受了多少委屈。只是多少回了,说了也不听。”
林如海听到他说起忠顺王,心里不由得一突。下午偶遇的事,他如何看不出来忠顺王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一口一个下官。好在忠顺王的确是个聪明的,还不至于如此荒唐,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他也不好提起,只能强笑着敷衍过去,“想来王爷也是个性情中人,怕是不耐烦为官体所累,以至于此。”
君祁撇了两下茶碗盖儿,意有所指,“哦?我倒不知如海和五弟什么时候有的交情,满京城谁不在背地里说他是个混账,偏你就看出他是个性情中人了。”
林如海张口无言,半晌才怯懦道,“不过是随意猜测罢了。他乃亲王之尊,我如何能与王爷结交了。”
君祁有些烦躁的放下茶碗,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如海唬了一跳,当下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亦不敢出声。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一直到林如海走出别院,君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林如海摸索着手上的戒指,心内不禁戚戚然。他如何能因这些时日,就真的相信皇上是以真情待他。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帮手,一个谋臣,或许还有一个闲暇时能让他取乐的所谓好友。只是一旦涉及朝政党派,皇上总归是皇上。只是他不过是替忠顺王说了一句话而已,且也是为了皇家的面子,竟被怀疑,多少有些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