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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幽客
“是我。睍莼璩晓”
倪振霄无疑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
“你本来就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
归重元看着他,眼色忽然变得痛苦而悲伤熨。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想要你的命,抑或是你要了我的命!”
“因为我对不起你,出卖过你,所以我深心底里反而更恨你。”
这句话说得也很绝,却是真话嚼。
如果你也曾经出卖过别人,你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反而会恨那个人,想要把那个人置之于死地。
因为他活着,你的心就会永远不安,永远会觉得有愧疚在心。
你恨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归重元又道:“十五年前,我出卖了你,就因为那时我已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生怕你知道,所以,才想借别人的刀来杀你。”
倪振霄竟然说道:“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时为什么不杀了我?”
归重元的神色更显痛苦。
“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那时你若杀了我,我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这也是真话。
能死在大盗倪振霄的手里,至少比败在一个杂货铺的伙计手下要好些。
他败得太惨,太痛苦,倪振霄了解这种痛苦。
往日的恩怨都变成过去。
“兔死狐悲”的悲伤,却是永远存在的一个事实。
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老土也没有进来。
现在,他一定还像是真的老实人一样,坐在前面的杂货铺里。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绝顶高手。
──他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要陪丁琦躲在这间杂货店里?
丁琦忽然冲了出去,他比倪振霄更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苏老土果然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破椅子上。
这个杂货店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可是外面的情况却跟平时不同了。
平常在这个时候,巷子里已经很热闹,晾衣服的女人,顽皮的孩子,到处撒尿的猫狗,现在都已经应该出来了。
这条巷子虽然贫穷肮脏,但却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
现在这条巷子里,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这条生气勃勃的巷子,现在竟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条死巷。
杂货铺里没有柜台,一张摆着本账簿和一个钱箱的旧书桌,就算是柜台了。
丁琦在木桌旁一张板凳上坐下,看着苏老土。
苏老土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
现在还是这样子的。
如果有人说他刚才在一招间,就击败了皖北第一高手“诛仙手”归重元,谁也不会相信。
──他这张脸是不是也被“巧夺天工”易芙蓉易容过?
──他本来是准?
──能在一招间击败归重元的人,有几个?
丁琦盯着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大茽。”
“大盅?你要大盅子?”
苏老土脸上绝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
“盅子都在厨房里,你是不是要我去拿一两个给你?”
丁琦看着苏老土,慢条斯理的道:“我说的大茽,是一个人。”
苏老土道:“哦?”
丁琦道:“你没有见过她么?”
他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出手,用食中二指去挖苏老土的双眼。
苏老土的眼睛闭了起来。
这就是他唯一的反应。
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动。
丁琦当然也没有真的下毒手。
他忽然发觉自己很笨,苏老土就算真的是个老实人,就算真的有些土气,一定也知道丁琦绝不会真下毒手的。
用这种法子,当然试不出苏老土的功夫。
问也问不出,试也试不出,应该怎么办呢?
丁琦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又有主顾进门了。
“笃,笃,笃”,竹杖点地的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
来的是三个人,三个人都是跛子,都拄着拐杖,只看他们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个人。
三个人的衣着,神态,容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般。
三个人都有一条弯曲扭斜、发育不良的腿,软软的挂在半空中。
就好像有人把他们本来一条腿锯断了,把另外一条婴儿的腿接上去了似的。
——看来实在说不出的丑陋怪异。
可是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充满了自尊,和自信。
三个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右腿。
第三个人的缺陷,是在双腿上。
丁琦立刻想到了一个在武林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三个已几近神话般的人物。
在遥远又极西的大沙漠残缺门,有三个天生残废的孪生兄弟,号称“三才幽客”,一位叫天伤,一位叫地损,另一位叫人残。
他们的性情偏激怪异,武功也同样怪异。
残缺门所收的门人子弟,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的天生残废孪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
残缺门的门徒一向很少过问江湖中的事,几乎从来没有人到过中原天朝上国。
唯一跟传说中不同的地方是──
大沙漠残缺门的子弟装束都非常怪异华丽,有的人身上甚至穿着真是用珍珠缀成的珍珠衫,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使得他们更喜欢炫耀做作卖弄。
这三个人的穿着都很平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残缺门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艺成之后才能入江湖,等到他们的师长已经认为他们有把握能不败的时候。
残废练武本来就比正常人困难,他们能入江湖时年纪通常都已不小了。
这三个人却都是年轻人,最多只有二十七八岁。
难道他们在这种年纪就已练成残缺门的独门绝艺?
莫非,他们真的已经有把握能不败了?
这些虽然只不过是传说,但是一种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的传说,往往比真实的事更“真实”,更容易被人接受。
竹杖点地的声音已停止,人已在杂货店里。
丁琦转身面对他们,心里虽然已认定他们是残缺门门下,却还是问:“三位是要来买些什么东西呢?”
“我们什么都不买。”
天伤先开口。
地损接着说:“我们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残又接下去道:“你居然能把归重元留住?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留住的?”
他们说的话既没有半分虚假之意,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之态。
“我姓华,名华实,别人都叫我天伤!”天伤道。
他指着缺右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华际,别人都叫他作地损。”
顿了顿,他又指着双足俱瘸了的那个人,道:“他也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华在,别人都叫他作人残,因为他的确是个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残废之人!”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我们是三胞胎兄弟!”
他们的名字也很平实,也不像传说中残缺门门人那样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天伤又道:“我们是孪生人,又天生畸形,这种人通常都喜欢冒称为残缺门门下。”
地损接着说:“所以你一定也认为我们是残缺门门下。”
“但是你错了!”人残道:“虽然我们曾是残缺门门下,但现在,我们却和残缺门别无关系了。”
“十五年前我们曾经到大沙漠残缺门走过一次!”天伤接道:“我们也想找到传说中的异人,传给我们一点能够无敌于天下的绝艺。”
地损道:“可惜我们失望了。”
人残道:“那里只不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荒之地,夏日酷热,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难生存。”
天伤道:“我们告诉你这些事情,只不过要你知道,我们的武功,都是我们自己苦练出来的。”
地损道:“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们,不必有任何顾忌。”
人残道:“一点都不必顾忌,任何东西,任何事情都不必顾忌!”
丁琦一直在听,听他们说完了,心里忽然有很多感触。
他们都是年轻人。
他们不做作,不卖弄,不虚伪,不矫情,他们要自己闯出自己的名声,绝不倚赖任何人。
他们虽然残废,但是绝没有一点自卑,并不自暴自弃。
丁琦不想和这样的年轻人为敌。
“我不想留下你们。”丁琦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们没有走,兄弟三人都在用同样的眼色看着丁琦。
一种很奇怪的眼色,先开口的还是天伤。
“我们也看得出你没有把我们当作仇敌!”天伤说:“如果你是别人,我们说不定会和你交个朋友。”
“你实在不是个奸险的小人!”地损道。
人残接道:“只可惜,你是开天斧丁琦。”
兄弟三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转过身,“笃”的一声,以竹杖点地,准备走了。
他们好像也不想跟丁琦为敌。
但是他们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的身子刚移动,腋下的竹杖刚刚点在地上,苏老土的手已扬起。
丁琦只听见一阵极尖细的急风破空声,三根竹杖就忽然同时从中折断。
三样东西随着断折的竹杖落下,竟是三颗葵花籽。
苏老土喜欢喝酒。
葵花籽和花生米是最普通的,也是最好的下酒物。
苏老土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堆葵花籽,以及很多花生。
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他能用葵花籽打断坚实的竹杖。
——用钢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断的竹杖。
“三才幽客”兄弟也没有想到。
他们虽然没有跌倒,他们用一条腿站在地上,还是站得很稳。
人残的整个身子直立着,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样。
可是他们脸色已经变了,完全、彻底变了。
丁琦的脸色也变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留下他们。”苏老土仍然面无表情。
“你不想留,我留。”
丁琦没有再说为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尖,嘴角,眼角,每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都同时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忽然同时变得僵硬麻木。
也就在这一瞬间,“三才幽客”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跃起,向外面窜了出去。
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身子掠起时,不但姿态优美,而且快如鹰隼。
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轻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是他们落下来时,还是在这个杂货店里。
一落下来,就无法再跃起。
因为他们兄弟三个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五处穴道被封死了。
十几颗葵花籽随着他们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
真正的内家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以伤人,当然也同样可以用葵花籽隔空打穴。
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能看出苏老土是这样的高手。
从来也没有人能想得到。
苏老土是怎么出手的,“三才幽客”兄弟是怎么倒下去的?
丁琦仿佛也没有看见。
他的视觉已模糊,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而迟钝。
他也没有看见苏老土站起来走过去,从“三才幽客”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什么药。
直到苏老土把这瓶药灌入他嘴里,他才渐渐恢复清醒。
苏老土仍然别无表情,只淡淡的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他们了?”
丁琦已经知道了。
有些事他虽然没有看见,却已经知道。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用不着亲眼看见也一样会知道的。
丁琦知道,他已经中了“三才幽客”兄弟的毒药。
一种看不见,也感觉不出的,无形无影的毒药。
他们说的也许确实是真话,只有真话才能使别人变得大意疏忽。
就在丁琦对他们三兄弟已经没有敌意之时,他们放出了这种无形无影的毒药。
就正如有些人已经把某些人当作朋友时,才会被出卖一样。
丁琦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些事情,可是他能开口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他们走。”
他说:“现在就放他们走。”
苏老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丁琦,开天斧丁琦!”
“因为,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他们自觉应该做的事情。”
“因为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做事往往都是这样子的。”
“因为他们要成名,要做一个成功之人。”
“这不是他们的错。”
“一个年轻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绝不是错,也绝对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