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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周姨娘突然主动提起自己生母颜氏,明华容眼瞳微微一缩,背脊不由自主绷得笔直,之前几分疲惫仿佛刹那之间烟消云散。
周姨娘也不待她接话,又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那年老爷高中了状元,正是春风得意时候,成日家四处赴宴应酬不说,又要熟悉官场上事情,正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大老爷那边林夫人不巧生了病,顾不到这边。老夫人怕老爷身边少个得力人,便说打发了颜夫人先上来搭把手。颜夫人便带着不满半岁大小姐你,照老夫人吩咐赶到京中。她走前还让我好好侍候老夫人,说等京中宅子准备好了,再接老夫人上来,届时大家团聚。不想半个月后,我随老夫人一起迁入帝京时,她已然病故,竟连后一面也未见到。”
生母逝世前种种事情,明华容自然知晓。但此刻再听人提起,依旧忍不住心头微微发酸。所谓母女连心,骨肉至亲,大概便是这样了吧。即便根本不记得母亲样貌,相处时日又是那么短暂,可一旦提及,心头依旧会涌起哀思悲叹。
一时之间,明华容愣然无语,心头似有千重愁思漫涌而过,将她整个人都缠得喘不过气来。
周姨娘似乎是看透了她心思,幽幽说道:“人死灯灭,大小姐也看开些吧。颜夫人一生操劳辛苦,好走得还算风光。她丧事还是旧宅里办,当时老夫人刚到帝京,房内又无人支撑,本说怕人生地不熟,一时间准备不够周全,轻慢了颜夫人。不想老爷竟是个有心,短短几天功夫,采买寿板、请出殡超度,桩桩件件都料理得十分妥贴,便是再挑剔人也寻不出半分错处。老夫人看了也十分满意,淌眼抹泪地说,明家也算对得起这个儿媳妇了。”
说罢,她又是一叹,便不再言语。过得半晌,忽然说道:“瞧贱妾这张嘴,今晚多吃了两杯酒就唠叨起这些旧事来,没给大小姐招些不。还望大小姐不要见怪。”
这时,明华容已敛去心内愁思,闻言淡淡一笑,说道:“姨娘说哪里话来,我本就想向你多问问我亲生母亲事情,你好意告诉我,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呢。说起来,我倒有个不情之请:趁这两日年下事务少些,我可否到姨娘那里多坐坐?”
周姨娘先谢过她不怪罪,又说道:“大小姐肯来,正是贱妾之幸,必当扫榻以待。”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闲话,这时,前去为老夫人、明卓然等引路婆子们已然回转过来,明华容便同周姨娘道了别,往自己疏影院走去。
回到房中,只见青玉正伏桌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看见明华容进来,一个激灵全醒了。问过她家宴时没怎么动筷后,便说小炉子上还温着粥。说着也不等明华容点头,便匆匆忙忙去拿。
见状,明华容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卸掉老夫人为了讨个吉利非让她穿起大红绣金纹罩袄,却听屋外响起一短三长敲门声,便止住了手中动作,扬声说道:“进来。”
话音未落,元宝便应声而入,手上拿着个包裹,眉宇间隐约有几分不耐烦:“大小姐,你知交倒多,今晚有个老头子特地翻墙送了东西过来,说是受人之托,让我今夜一定要交给你。”
会用这种古怪方式送礼物,明华容只能想到一个人。一想到那人红衣黑发,谈笑挥洒间一张俊美面庞轻易便能夺走人全部心神风华,明华容于感念之余,心也没由来地悄悄乱了几拍。但她也无意细究这些,只向元宝说道:“你来得倒巧,我正想去找你。”
“找我?”原本有些神思忪懈元宝顿时精神一振:“难道是你打听到了与昶太子有关什么隐秘消息?”
“……消息没有,红包倒有一个。”说着,明华容当真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递给元宝。
元宝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表情却难得愣愣,一副呆滞样子:“这是什么意思?”
“每逢年节,当家不都要给手下封红包么。你现为我做事,我自然也要封一个。”明华容说道。以前她生意场上一帆风顺,除精准独到眼光,与果决刚毅、毫不拖泥带水作风之外,很重要一点就是厚待底下人,让他们心力为自己做事。
她不指望小小一个红包就能打动元宝,但重要是心意送到,适时地表达一下善意,以便日后沟通。
“……这点钱也拿得出手。”元宝掂了一掂,小声嘀咕了一句,但还是乖乖收起了红封。
明华容只当没听到这句话。为上者,要懂得适当装傻,这也是一门御下之道。
“明天我会到周姨娘院里,会找借口把她往外面引开。届时你趁机到她屋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东西。”明华容吩咐道。
明府待了这些天,元宝已经把大部分人都认得差不多了,自然也知道周姨娘是谁,便有些奇怪地说道:“这事容易。不过,她一个默默无闻姨娘,身上能有什么秘密?”
“人不可貌相,我说过,这宅子里水很深。”明华容道,“她刚刚突然同我说起我母亲死前境况。”
“是么。”元宝宫里待了许多年,对于诸般忌讳知道得远比常人来得多,当下立即说道:“大节年下,她怎么能贸然提起亡者?若是宫中,早被带下去行刑了。”
“不错,我也正因此有些疑惑。她为人心细如发,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而且,多年来又沉默寡言到家里几乎没人记得她地步。这样一个人,突然多嘴多舌起来,必有反常。”明华容轻声说道。适才听周姨娘提起那些话,她立即察觉了不妥,便故意将哀思愁绪放大了,默不作声,等对方主动说出多事情。
果然,周姨娘见她没有接腔,又将话头扯到了明守靖身上。如果她所言俱是实情,那么自己猜测就当真对了:母亲身亡一事上,明守靖果然有问题!若是没有经验,连惯会当家人都未必能将丧事料理周全,他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不碰俗务人,为什么能妥当又迅速地操办了母亲丧事?!
而那周姨娘故意自己面前提起这个疑点,不知又有何居心?
心头转过诸般疑惑,明华容不由叹了一口气:她本以为随着白氏母女被打压下去,自己这个年关可以过得舒心一点,没想到依旧有许多烦心事。如果是其他事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关于母亲……若是可以,明华容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周姨娘故布疑云,自己不要发现任何异样。母亲一生辛苦,倘若连身死亦非自然病故,而是被别人摆布算计,那未免太过凄凉了!
——不过,若真是如此,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害死了母亲人,必须要付出相应代价,以命偿命!
沉思之际,明华容忽然听元宝说道:“你发什么呆呢?你那丫鬟过来了,我得避一避。”
口中虽然说着要避让,但实际他脚下却一动不动。注意他眼中没有掩饰好一抹关怀,明华容心下一暖,却又有些好笑:这出身大内身手不凡侍卫,怎么连关心话都说得这么别扭呢?
她突然生出玩笑心来,说道:“你对青玉脚步声很敏感嘛,是不是经常注意她?难道是因为见我们青玉生得可爱,所以有慕少艾之心?”
孔子知好色而慕少艾一句,也算是蒙学必读之文,元宝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过。被明华容一打趣,他立即沉下脸来:“习武之人,听音辨位是基本功课!明大小姐还请勿要妄言!”
“啧,这就生气了,还是被说中心事,所以恼羞成怒了?”明华容笑眯眯地看着元宝,觉得他虽然长得过份阴柔漂亮,又有点小傲气,某方面来说性子却是非常认真老实,连这种玩笑都会不自。于男子而言,当真是十分难得。她原本是打趣玩笑,这下不禁认真思索起来:青玉和他,究竟有没有可能?
但元宝没有再给明华容继续玩笑机会,瞪了她一眼,运起身法迅速离开了屋子。相距不过几个呼吸功夫,青玉便推门进来,将食盒放桌上,呵着手说:“今晚这风怪大,奴婢刚刚过来时候突然又刮了一阵小风,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说话间,她见明华容不住打量自己,眼神颇为古怪,不禁有些发窘,道:“小姐怎么这样看奴婢,倒跟没见过似。”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比我还大了几个月,翻过年去,实岁也该十六了。若放乡下,这年纪早该嫁人了。”
听到嫁人二字,青玉正端着菜碟子手腕立时一颤,差点将菜都打翻了。她定了定神,才有些慌乱地说道:“好端端,小姐怎么说起这个。是嫌奴婢服侍得不够周到么?”
青玉素来十分沉稳,做事利落,说话也是极老练,从来不曾似这般慌乱过,明华容便以为她是害羞了。对于青玉,她可舍不得像待元宝一样由着性子逗弄打趣,便笑了一笑,揭过话题:“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偶然问一声罢了。你把东西放着就去歇息吧,否则明日可就起不来了。”
待青玉退下后,她喝了一碗清粥,果然觉得胃里暖暖舒服了许多,便将适才与周姨娘交谈那些思虑都收起,一层一层揭开包得十分细致锦袱,想看看姬祟云又给自己送了什么。
锦布包袱里是一个双层紫檀雕花小提盒,上一层里放赫然是满满一屉东珠。上次他冒冒失失拿过来那些海珠已是品相上等,这一次却堪称是极品,粒粒大小匀称,圆润莹泽,珠光盈盈,令人见之生喜。
明华容掬起一捧东珠,又任由它们自指间一一滑落。听着那清脆声响,她终于隐隐意识到,姬祟云待自己是否优渥得有些过份了,似这等品相东珠,海边珠民收成稍差年份,就连皇宫内也是摸不着。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一阵惘然,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草草关上盛放东珠那一格,下意识又拉开了下面小屉,当看清里面事物后,她不禁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匣内放竟是一支黄铜织梭,孔眼极细,打磨光滑。明华容本来就熟悉这类事物,当下一眼认出,这应该是为了便于织造一种极之纤细丝线,才特地打造出这样子。
她将织梭拿手里掂了一掂,只觉份量形状都恰到好处,十分趁手。这时,她又发现织梭下面还有十几个锦缎小袋。取出一只打开一看,但见其中密密束着一扎金线,细微纤毫处,竟比发丝还细些。但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技艺,却又十分坚韧,绝不会一扯就断。
若单是这金线,虽是难得,倒也不算什么,但这只织梭却显然是比照着她手掌大小精心打造而成,比起外头统一制式梭子不知好用多少倍,显然送礼人是花费过心思。
自来送礼容易,送一份合乎主人心意礼物却是极难,若非看重之人,谁又愿意为之费心机。明华容垂眸看着匣子里东西,一时间只觉心绪翻涌,似乎有许多旧事浮出心头,但恍然间,心内又似乎是一片澄明,没有半分杂念。
她默默看了那些东西片刻,终轻轻叹息一声,吹熄烛火,合衣上床。
次日春,除了必须当差人不得不起来之外,明家阖府主子下人大都因昨晚熬夜熬得太狠,懒懒地赖床上不肯动弹。这时节本是走亲戚时候,但明家是这代才搬入帝京,这边并没什么亲戚。亲家白家又正闹僵了,再加上少了白氏张罗,老夫人与明守靖也不愿大节年下就去应付他们。而其余官场上人情往来,照例要等到初五之后。所以一时之间,虽是节庆,偌大明府竟是比平日还加安静些。
午后,陪老夫人用过午膳,待她歇中觉时,明华容便离开了翠葆院,往周姨娘居处走去。彼时因正月里闺阁不得动针线,周姨娘便听个识字丫鬟诵念经书。听报说明华容来了,她眼中掠过一抹喜色,面上却是堆起几分有些僵硬笑意,迎出门外。
此次造访,明华容早有预备。两下寒喧几句,也不提生母之事,只一力邀她往自己居处走走,趁寒梅未落之际玩赏一番。周姨娘推辞了两句不成,便跟着过去了。
经过中庭时,明华容意外地看到明卓然竟与明檀海走一处,正向二门方向走去。远远打量两人神情,明卓然对明檀海还十分亲热,有说有笑,显然颇有交情,并非一般面子情可比。
走一旁周姨娘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轻声说道:“昨晚卓哥儿约了檀哥儿今日一道出去游玩呢,看来现是正要出门了。”
游玩么,明卓然居然能同明檀海谈得拢?
前世她曾无意撞见明檀海私下用钝刀去割一个小厮胳膊,那兴奋扭曲表情令她至今记忆犹,打那时候起她便非常讨厌这个表面规规矩矩,实则心态很不正常堂弟。而明卓然虽然尚自年少,却是因袭了明守靖刻板规矩。他怎么会与明檀海这种人交好呢?莫非,明檀海他面前隐藏了自己狠戾刻毒一面?可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初见那天她明显感受到了此人敌意仇视,事后她细细分析,觉得这敌意很有可能是针对二房人而来。因为前他们并未见过,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宿怨。但若是如此,那他还接近明卓然做什么呢?
明华容心中转过几个疑问,面上分毫不露,只殷勤地招呼着周姨娘。待步入梅林,与丫鬟们拉开一定距离后,她才故作谨慎地问道:“姨娘,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娘过世后家里是怎样情形么?”
见她终于问起暗笑,周姨娘心中一喜,素来呆滞面孔上却露出几分叹息:“那时老爷刚置办了第一所宅子,也就是现位于城西空置旧宅。下人都未找齐,屋子也还没打理好,乱糟糟。幸好老爷同僚热心,借了几个知事管家和婆子过来,协助着大房林夫人一道料理家事,老爷又跑前跑后帮了许多忙,总算才让你娘风风光光安葬了。”
明华容点了点头,叹道:“我记得以前你曾说过,娘亲这一辈子都忙碌操劳,还未享上半日清福就……但能得老爷如此上心操办,想必她天之灵也能宽慰一二分。可我不明白,老爷既对娘亲后事如此郑重,显然十分看重娘亲,那为何之后不过一个月功夫,又另迎娶了白家小姐为妻?”</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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