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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 君臣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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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踏进这处刻意装饰成寻常人家模样、全无皇宫华贵气象侧殿,宣长昊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淡淡惆怅与感怀,英俊面孔上冷酷表情虽然分毫未变,但一双幽邃重瞳中已笼上明显怅然。

    这里一桌一椅,一字一画,乃至一花一草,都是当年他与燕初一起亲手挑选,可如今物件犹,佳人却已芳魂早逝。

    以前为了韬光养晦,他几乎每日都待侧殿消磨时光,以掩人耳目。近年来他暗中做下布置已渐成气候,人也渐渐忙碌起来,不能够再时时流连此间,缅怀追思。但每一个节日,他依旧会前来侧殿,带上燕初爱吃点心与爱看坊间付印话本,独自怀念凭吊,希望她九泉之下不至寂寞。

    今日腊八,宣长昊一早就命宫人备下糕点,又带上前阵子出宫时买书籍,一得空当就独身过来,也不带宫人伺候。但他没有想到,却侧殿门前遇到了先来一步项烈司。

    “微臣见过陛下。”项烈司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时感怀,提前来到宫中,悄悄到女儿旧日居处来看一看,竟会遇到了宣长昊。

    项烈司乃是昭庆上将军,世袭镇国公爵位,平生大小五十余战,无一败绩,堪称国之柱石。他军中威望无人能及,即便是宣长昊这位军旅出身传奇天子也要甘拜下风。并且,他还是太上皇禅位时钦点顾命大臣,与白孟连一起辅佐帝。

    也许,太上皇本意是好。项烈司忠心耿耿,虽然一度手握重兵,军中上下无不敬服,却从来只有拱卫帝业之心,并无问鼎之意。而白孟连乃书香世族,十几世清华绵延养出清贵大臣,是天下学子心神往之人物。这二人一文一武,可堪大任。若宣长昊控驭得当,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亦不话下。

    但醉心诗书,无心也无能力于政事太上皇却没有想到,自古以来文武相轻这句俗话。何况像白家这样世族,本就根基深厚,一朝权柄盛极,自然免不了蠢蠢欲动,想要让家族永远昌盛下去,将本就扎得极深根,再扎得牢固些,好让整个皇族都荫蔽白氏遮天盖日树冠之下,那就好不过了。

    朝堂上利益纷争,某种程度上讲与小孩争食差不了多少。家里只买得起一块芝麻饼,但孩子却有好几个,怎么办?除了排大小讲资历,也得各凭气力本事。但如果手段耍得过了,却是要引来众怒,被群起而攻之。

    白家就是那个犯了众怒人。朝中诸臣们早已按同乡、同年、同门划出了派系与势力范围,虽然时有摩擦,但毕竟也没生出什么你死我活矛盾,无非是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问题。就算偶尔你刺我一下我敬你一拳,也都始终默守着那一层底线,彼此相安无事。

    但不知白氏是过于心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白孟连成为顾命大臣、并被封为丞相之后,行事渐渐打破了规则。宣长昊登基不过三年功夫,他借帝年少,手中无甚实权,而他统领内阁又有总揽朝政,并筛选过滤诸方奏章权利机会,短短时间内便利用几次机会许多要职上安插了自己亲信,且将弹劾他奏章统统压下。

    白家势力扩展之迅猛,就连一些只知埋头苦干,不参与任何一派纷争官员也暗自心中凛然:怎么没过多久功夫,六部尚书里,倒有四个被白家嫡系拿下了?贵如六部尚且如此,不必提其他又次一等、但亦有其重要作用职务了。

    当昭庆四州,已有两处州府刺史也被白孟连轻而易举撤换上与他沾亲带故远亲弟子后,一些原本冷眼旁观大臣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动作起来。要么挑选出威望较高人作为领袖,试图抱团对抗白家;要么加入项烈司这一派,其目也于对付白家。

    可惜是,项烈司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对于朝堂阴谋诡计嗅觉,却远不如对敌情来得敏锐。因为武将轻易不许干政旧规,他宣长昊刚刚登基时并不想过多插手政权,除了极之重要事情之外,几乎从不开口。直到白氏羽翼渐丰,才惊觉过来。但他不愧是国之柱石,察觉到形势不对后,立即做了决定,打破武将不议政事旧规,以强硬姿态与雷霆之势介入到朝政中,生生将几乎就要一手遮天白家逼退了几分,避免了从此朝廷就是白氏一言堂局面。

    虽然如此,但比起苦心经营、深谙种种权谋手段白家,项烈司依旧显得逊色。好白孟连知道他人如其名,是个暴烈脾气,担心将他逼得太狠以至他做出玉石俱焚事来,便也没有再进一步相逼。一时之间,朝堂上格局竟微妙地平衡起来,除却白、项二派对峙之外,还有清流言官之类小小派系,相互犄角,维持着一种看似牢固,实则脆弱平衡。

    当下,满面于思项烈司向宣长昊行过礼后,看着没有匾额侧殿,遍经风霜坚毅面孔上难得露出几丝怅然,显然心中亦是感慨良多,但他口中依旧半是劝谏,半是教训地对宣长昊说道:“陛下,逝者已矣,如果微臣女儿地下有知,知道您为她伤怀不已,感怀伤身,乃至耽误了朝政,定然不会感到欣慰,反而会愧疚不安。况且陛下乃是天下所望,希望您莫要辜负了太上皇期许与天下百姓厚望,镇日沉缅于儿女私情才是。”

    后那句话有些无礼,几乎有直言相谏味道了。但宣长昊知道,以这位前岳父性子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委婉劝说了。以前军中,自己入伍时,曾因不懂军规险些误了军情被他吼得耳朵生疼,嗡鸣了好几天才算。

    宣长昊虽然外表冷酷,但对真心敬重之人却是非常容忍有礼,听了项烈司话后,他俊面端凝,认真说道:“大将军放心,朕自有分寸。”

    “那就好。微臣只是担心陛下又像前两年一样,因为怀念早逝结发妻子,不理朝政不问外务,一直缩这偏殿不出来。上次经过微臣百般劝说,陛下才勉强答应从这里搬出,重参与政务。还望陛下以后切勿再如此。”大概是军中经历原因,项烈司一直当宣长昊是个需要照顾引领晚辈。虽然他天份卓绝,且如今身份乃是九五至尊,但依旧忍不住要谆谆教导,生怕他行差踏错。

    听他提起前两年自己因燕初病亡,假装受到打击一振不起之事,宣长昊心中不免有些内疚。

    燕初刚过世那个月,宣长昊确是伤心已极,觉得心里似是被痛苦腐蚀了一大块血肉,空空落落,天地万物亦因此骤然失色,了无生机。直到记起自己身份注定无法纵情任性,世间除了妻子之外,尚有一个天下需要他去肩负,才慢慢从灰败伤颓心境中走了出来。并且根据朝堂形势思虑许久,定下了一个计划。

    那些日子他表面偏殿闭门不出,实则却是一面暗中布署培养力量,一面刻意放纵白氏肆意妄为行事。套用兵法战术,便是己方实力弱小情况下,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再设下埋伏趁势除之。

    他不是没想过将计划告诉项烈司,两人合力一起将白家连根拔起。但顾虑到项烈司性烈如火脾气,如果知道白家居心叵测后说不定会第一时间冲到陪都,要求太上皇将白孟连革职严惩,这样做不但无法扳倒白家,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对方防范得加严密。加上某种意义上来说,燕初可谓是因己而死,宣长昊不希望再将她家人卷入危险。所以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将实情告诉项烈司,以至对方一直误以为自己因情消颓,无心朝政,一旦觉得苗头不对就要劝上两句,而自己却是不好开口辩解。

    想到这里,宣长昊心中浮上几分苦笑,伸手打开了偏殿上铜锁。

    踏入屋内后,目光自诸般陈设与桌上鸟笼、案边白猫上掠过,项烈司不禁感慨道:“这里……竟然分毫未变。”

    “项将军好记性,朕记得你只来过一次而已。”

    闻言,项烈司露出浓浓愧疚之色:“说来惭愧,微臣虽是燕初生身父亲,但……但却从未照顾过她与她母亲哪怕一天。少年时一时冲动做下荒唐事,结果却让她们母女承担了一生苦痛……她母亲过世时我毫不知情,而燕初……也直到她死前几天,我才知道她竟是我女儿!还未来得及让她认祖归宗,她便已——唉!我项某人一生自诩光明磊落,实际上却不过一介轻薄无行小人而已!”

    宣长昊自然知道,有母无父,从小被人讥笑是野种,是早逝爱妻燕初心中大痛苦,向来开朗她只要一提到这件事就会罕有地愁眉不展。当年他曾许诺,登基之后会倾一切力量替她找回生父,质问对方当年为何要抛弃她母亲。

    而当项烈司无意发现燕初母亲留下遗物、是他当初留给一名船娘作为夜资金珠,又经过几番盘问追查,确认燕初果然是他女儿后,震惊不仅是他们父女,还有宣长昊。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做出哄骗无知女子与之春风一度,之后又不辞而别男人定然是个败德无行登徒子,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是素有令名、让自己视如师父项烈司!

    但,比他加难以置信燕初,却数日后做出了决定:“他说当时是误将我娘当做卖笑船妓才做了那种事,而且后来并不知道她已有身孕并决定生下我,否则以他为人,必定会负责到底,我……我决定原谅他。”

    谁知道,就做出这个决定第二天,燕初便因一桩意外香销玉殒,再无法亲口将这句原谅说与万般悔恨自责项烈司。

    见他再度懊悔不迭,连连自责,宣长昊目光微黯,说道:“项将军,当日燕初灵位前朕便已转述了她话,她既已原谅你,你也不必太过难过。”

    项烈司是个坚毅要强人,一时过于愧疚,情不自禁说出伤感追悔话语,又被宣长昊劝解之后,虽然心中依旧不曾真正释怀,但表面上已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微臣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见他岔开话头不提,宣长昊会意,也不再提此事。将给亡妻供品摆好后,默默祝祷片刻,他才说道:“项将军,之前朕让你为瑾王谋取督促统领吏部事务之事,还请就此作罢。”

    “什么?”项烈司愣了一下,注意力终于完全从女儿事情上移开,不可思议地追问道,“陛下,这是为何?照您之前说所,瑾王虽不知实务上才干如何,但其为人精细,学士中也素有名望,若能让他入朝为官,对还政皇家之事大有帮助。怎么一转眼,您又改了主意?”

    “将军有所不知,此人——”宣长昊想到以项烈司暴烈脾气,如果知道瑾王意欲不轨,恐怕回头就要冲到瑾王面前把话挑明再拿他下狱。但朝堂不是战场,只要有铁血手腕和足够威压,处死个把人不话下。瑾王清流学士间人缘颇佳,如果不准备好充分证据就抖落出来,多半会被他们说成是自己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所以才起了杀心,捏造罪名想除掉瑾王。

    顾及于此,宣长昊微微垂眸,含糊说道:“本是如此,但朕后来发现,他并不适合朝务。具体如何安排,再行商议吧。”他不擅说谎,所以编造不出什么能让人加信服说辞。

    这样含糊话语,显然不足以打发项烈司。见自己追问再三,宣长昊也说不出什么实质性东西,他不觉有些急躁起来。再想到今日偶遇和保存得纤尘不染旧居,并自己之前劝解宣长昊那些话,他不禁又生出几分疑心,说道:“陛下,恕微臣直言,你该不会是想重蹈一年前复辙吧?说句不中听,你现连实权都还没有拿到手,沉溺这些注定虚无怀念追想里又有何宜?微臣女儿九泉之下若知道您竟如此行事,不知会做何感想?!”

    见项烈司又想到这上面去,宣长昊不知如何作答了。而他无言,落项烈司眼中便是默认,顿时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重情重义本没有错,但若是一昧耽溺于不可挽回之事,那同成日喝得烂醉醉鬼有什么区别?除了亡妻,你还有江山未治,朝政未理,难道你要放任姓白那小人横行朝廷,由着他将这天下折腾成白家私产么?那你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太上皇?又有何脸面祭拜列祖列宗?”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哪个心里明白皇帝愿意眼睁睁坐视朝纲被有心人把持操控,容不得下臣说什么愧对祖宗话。项烈司本以为这一剂猛药下去,无论宣长昊再如何意志消沉也会被激怒,反驳甚至喝斥自己。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比他现不言不语好。

    但项烈羽没有想到,自己已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宣长昊却依旧面沉如水,所说话仍同方才一模一样:“项将军不必挂怀,朕自有打算。”

    见他如此“烂泥扶不上墙”,项烈司不禁勃然作色,大声说道:“陛下,太上皇信任微臣,禅位之前才将这顾命大臣担子交到我肩上。当年我本以为自己可以辅佐一位少年明君开创一个清平盛世,却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个只顾沉缅儿女私情脓包!为了一时儿女情长,居然置朝中蛀虫于不顾!你可曾想过一旦朝政被白家完全把持,会是怎样后果?若任由你这么下去,恐怕昭庆就要易姓了!我真是后悔当年有眼无珠错信了你,如今劝谏太上皇另选明君,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这般大逆不道,直唾其面话,也只有项烈司这样性烈如火沙场老将才敢说出来。被尊敬人如此斥责,性情坚毅隐忍如宣长昊,明知实情并非如此,也不由得面色微变,说道:“项将军,不是朕不作为,而是时机未到。”

    这句辩解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气得项烈司胡须都翘了起来,两眼瞪得几乎赛过铜铃:“时机?你好不容易踏出一步,要将瑾王安插入朝以壮大对抗白家势力,结果却又缩了回去。你以为躲这里老天就会降个雷把白家劈了吗?当年军中时我便说过,敌人看似无懈可击时候,只能由你主动出手引出他破绽!你什么都不做,却和我妄谈时机,真是可笑!”

    说完,他余怒不减地哼了一声,重重一跺脚,甩下宣长昊掉头而去:“微臣言于此,陛下若是觉得颜面受损,大可将臣捉拿下狱,重刑问罪!”</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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