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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雪团团浮明府后院尚未结冰小湖内,像一捧捧洋糖洒清水中,将融不融,十分有趣。
坐湖边小亭内明华容像是十分欣赏这景致一般,笑得分外柔美。但站她对面杨妈妈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神情肃穆。打从被叫过来之后,她不言不语一直站了小半个时辰,一副八风不动样子。
“杨妈妈。”明华容自湖心收回视线,落对面这个看似平凡蓝衣老妇身上,不加掩饰地仔细打量着她:“你该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叫来。”
沉默片刻,杨妈妈面无表情地说道:“大小姐还请明示,您意思,奴婢并不清楚。”
“哦?不清楚么。”碰了记软钉子,明华容也不生气,笑意反而愈深:“其实你态度本身就说明问题了——有句话我先前曾和二小姐说过,现看来,同样也适合你:还想做戏就要做全套,唱到一半就变脸,岂不可惜么。”
杨妈妈听罢依旧不肯开口,又是一阵长长沉默。明华容亦有耐心,并不催促,只休闲地靠放了锦垫小亭围栏上,品茗远眺,仿佛她真只是来这里欣赏雪景一般。但她偶尔回视杨妈妈眼神,却有如刀锋般冰冷锋利。
过得许久,杨妈妈轻轻叹了口气,认命般说道:“恕奴婢愚笨,不知大小姐是怎么发现。”
明华容道:“你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颇多痕迹可寻,之前我便对你起了疑心,只是一直拿不到什么实质性把柄。直到这一次,你终于忍不住老夫人赐下手绢上玩了手脚,我才确定你果然有问题。”
说着,明华容笑了一笑,才道:“原本我以为你是夫人安插老夫人房里眼线,直到那只海东青扑向明独秀,我才知道自己猜错了。你确是帕子上玩了手脚,但所下不是紫溶粉,而是另外一种毒物。对畜生来说,那种毒物味道很特别,能让它们兴奋不已,所以本来很听话海东青才会突然先飞进府里,扑到明独秀身边。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何想要杀我?”
她略一偏头,像一个天真单纯少女,带着好奇不解表情向杨氏看去。她神情姿态均未改变,甚至连声音也依旧柔和,但陡然之间,杨氏却觉得身上仿佛突然多了一副无形千钧重担,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明华容不紧不慢声音,还继续:“那个小彩其实是你人吧,所有人都以为是夫人要害我,但想杀我人其实是你。夫人犯不着小宴上动手,那样不但愚蠢而且无宜,相看宴本身就是她为了对付我而设局,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我现只是想不明白,我死,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虽说落梅去找自己时,杨妈妈就有预感,但她设想过明华容会气急败坏,或者大肆嘲弄,甚至百般折辱拷问自己,却万万没想到,明华容只是这般语气平淡、仿佛闲话家常般地询问自己为何要杀她。看那神情似乎并不将谋算本身放心上,只是不解明明没有利益牵扯,自己却为何还要动手,仅此而已。
看着这样明华容,杨妈妈心头百感交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并不后悔,但却有些遗憾:蛰伏隐忍多年,自以为挑了颗适合棋子,结果却是错看了人。明华容远比她想像有心计,并非她小小计谋就能摆布谋算。
——不过,就今日之事看来,明华容与白氏之间亦是水火不容,不死不休。或许,她愿望可以落她身上……只要再添那么一把火……
想到这里,杨妈妈目光闪烁片刻,说道:“不错,那手绢是我下毒,可惜有一点大小姐却猜错了:我确实是夫人眼线。大小姐或许不知道,当年老爷家底单薄,当初与夫人成亲时置办宅子已耗干了他高中之后得到赏赐和贺礼,再没闲钱雇买足够下人。夫人入府后,见老夫人宁肯自己做事也不愿用她带来下人,便悄悄指使了一批人,假扮做破落户带着身契前来投靠。老夫人遂从那批人里挑了两个服侍,其中一个就是我。”
“是么。”明华容不置可否地听着,看不出否相信了这番说辞。
见状,杨妈妈心中不免有些格登,但还是继续说道:“我很便摸透了老夫人性情,取得了她信任重用。她一直对夫人看不顺眼,觉得她出身太高,性子又不温顺,压过她这做婆婆一头,十分可恶。也是我时常从中化解苦劝,才让她与夫人之间勉强维持着一份假客气,没把矛盾摆到台面上来。可是自从大小姐你回府,情势却起了变化。因为你身份,夫人素来厌恶你,而老夫人却觉得可以利用你来造事生非,打压夫人,便百般笼络于你。夫人碍于身份,不敢明着与老夫人冲突争执,但她又是个受不得气人,忍了两三次之后,便决定除掉你,一来为自己出掉多年恶气,二来可以绝了老夫人小动作。那手绢里毒便是我奉夫人之命下,之所以选择下老夫人送东西里,本是想你死后将这盆脏水泼到她身上,也教她尝一尝我们夫人手段,却没有料到竟被你发现了。”
她说得口沫横飞,本以为明华容听后定然愈发恨极了白氏,没想到听罢她坦白,对方依旧神情淡然:“你说完了?”
不等杨妈妈发话,明华容又道:“真是难为你了,瞬息之间就能编出这么合情合理一个故事,看来你当真是个聪明人。”
“你——”杨妈妈脸色微变,连忙强辩道:“大小姐,我说是实话,我——”
“你确实说了实话,但也有不少假话。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来历?你确是夫人送到老夫人身边,但自从七年前开始,你便起了异心,再没有暗中给夫人禀报过老夫人动静。”
明华容看着无言以对杨妈妈,冷笑一声,又说道:“七年前你带了一个侄女入府,本说安排她做个轻省差使,攒份体己钱,年岁到了再嫁出去。可是你没有想到,我们那附庸风雅老爷一直想要个红袖夜添香俏佳人,不幸你那侄女不只生得秀气,颇识得几本诗文。老爷偶然发现后便上了心,但他当时比现加容让夫人,怕她知道后生气,就一直不敢提出来要将你侄女收房。但越是得不到他就越是心心念念,终于有一天,他赴宴醉酒回来后,装做醉后糊涂,强行收用了你侄女。本以为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夫人再不也只有认了,况且又是酒后丧行,必定不好怪罪于他。谁想他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夫人手段却高一筹,他正预备着光明正大再添宠,不料隔天便传来了你侄女受辱不过,上吊自消息——”
“住口!”杨妈妈一直强做镇定,但听到这里,脸上仅有几分平静数破碎,甚至忘记了尊卑,忘形地尖叫起来。
明华容毫不理会她,继续说道:“以老爷性情,自以为宠幸个丫鬟,就是人家上辈子修来福份,人家只能欢天喜地受着,根本不能有不情愿念头。听到传闻说你侄女死前哭骂不止,说他是衣冠禽兽,自然是勃然大怒。这个时候,他不但会把对她两三分喜爱都全部变成厌恶,而且加不会去深究你侄女死因。夫人这手段,当真是高妙,别人家正室暗中害了宠妾,总会引得自家老爷不高兴。她却恰好相反,不但除了眼中钉,只要回头再做出几分温柔小意模样,反而会讨老爷喜欢,觉得只有她是真心实意敬爱自己。”
话已至此,杨妈妈根本顾不得惊讶明华容一个年仅十五大家小姐,竟能若无其事地谈论父亲房内阴私秘事。打从听到七年前旧事开始,她心中便被苦苦压抑多年仇恨占得满满,像呼啸而下洪水,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大坝,尖啸着翻涌上岸,淹没了大片刻意造作伪装无事。
“不错,她确好手段!”杨妈妈惨然一笑,脸上露出刻骨怨毒:“出了这样事,阿绿一直哭,却从没有轻生念头。她只求我带她走,离开明府到一个没人认识地方,将来哪怕扮做寡妇也好,终归还有可能找户好人家,踏踏实实过一辈子。我答应了她,却不敢去求夫人,心想反正明面上我主子是老夫人,便只求了她许我出府还乡恩典。谁知道等我回去时,阿绿已经死了……而且是吊死门外大树上!由着那么多人围着,对她指指点点,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枉遭口舌!其他人都以为她是恨极了老爷,才吊死光天化日之下,存心要将事情宣扬出来。我却知道,实际下手是夫人!她这是存心要挑起老爷怒火,让老爷不再追究这件事!”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面上浮起一抹亢奋而不自然红晕:“我好恨啊!可是又能怎么样?我一介下人,无依无凭,拿什么去指证那个毒妇?大哭一场后,我想明白了,要报仇只有等待时机。我知道好办法就是装做若无其事,继续讨好那毒妇,等取得她信任后再下手就容易得多。但那毒妇恨我将阿绿带来府里勾引了老爷,反而想连我也一并除掉。幸好那时老夫人相当信任我,见那毒妇要打发我自然不依。毒妇碍着她,只好暂时歇了这心思。这些年我又极少出现她面前,亦从不惹事生非,她才渐渐将我忘了。”
看她满面伤心欲绝,悲痛怨恨,明华容心中一动,突然说道:“阿绿不是你侄女,其实她是你女儿,是么?”
许镯曾告诉她,杨妈妈当初自称是青年守寡,又无儿无女,不见容于公婆小姑,便离乡背井出来讨生活。但看她这般伤心模样,显然那名叫阿绿女子,并不只是她侄女那么简单。
闻言,杨妈妈发出一声绝望低泣。她本能地想要否认,但或许是心事压抑得太久,又或许是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她捂脸挡住滑落泪水,点头哽咽道:“大小姐,你真是太聪明了……阿绿……其实我终身未嫁,阿绿是我未婚夫遗腹子。他本是乡间猎户,我们都成亲了,结果他一次打猎时伤了熊吻下,还没回家就断了气。我未婚先孕,家里容不下我,我便带着阿绿出来讨生活。先是公设学堂里替人浆洗缝补,阿绿诗字就是那里学……后来偶然进了白府,恰巧遇到那毒妇回娘家,要讨几张生面孔安插到夫家去。因她给银子实不少,要求事情又不难做,我便一时鬼迷心窍,捏造身世到了这里……谁知道竟然断送了女儿性命!阿绿死得好惨,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早晨我走前同她说话时穿着一身蓝衣,后来就再也没换过,只有穿着它,我才会觉得阿绿还我身边……”
说到这里,她再说不下去,紧紧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她承认阿绿就是自己女儿时候,明华容便知道了她对自己下手原因,遂确认道:“你下毒暗算我,是想让我死众目睽睽之下,让白氏百口莫辩,身败名裂么?”
“不错!这毒妇害死了我女儿,我岂能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便宜了她?!虽然以前也曾有一两次机会能够毒杀她,我却都忍了下来,因为我发誓一定要让她也尝尝死后还不得安宁、身名俱毁被人嚼舌头滋味!”杨妈妈猛然抬起头,狠狠说道。
她脸上泪痕犹,衬着因满腔恨意而扭曲面孔,又是可笑,又是可怖。但明华容既笑也不出来,也不觉得害怕,心中除叹息之外,甚至隐隐还有几分羡慕她女儿阿绿。那无辜少女虽然受辱身死,可仍有深爱她母亲为她报仇。而自己,除了自己之外,却别无倚仗……
想到这里,明华容猛然摇了摇头,甩去这些太过软弱想法。
待杨妈妈眼泪稍稍止住后,她冷声说道:“我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你既想要害我,那就该付出应有代价。”
杨氏固然聪明,但她身边已经有了加深沉狠厉许镯,而且老夫人那边也不用她费心。加上杨氏曾想暗算于她,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她若收服杨氏为己所用,都是无甚用处,反而会给自己添堵。
而听到这话,杨妈妈却并不惊慌,只擦了把眼泪,惨声说道:“我刚才欺骗大小姐,是因为想让你和那毒妇之间矛盾再深一层,这样便是我死了,你也会继续找她晦气。我……我自知开罪了大小姐,无可挽回,但是能不能请您答应我,我死之后,将我和阿绿葬一处,让我们地下团聚。”
明华容闻言,却轻轻皱起了眉。
见她如此,杨妈妈心中一寒:大小姐果然不肯同意吗?这也难怪,任谁险些遭了暗算,也不会转身就同意凶手请求……
不想,却听明华容说道:“我暂时并不想杀你。至于如何处置你,我自有安排,过几日便会告诉你。”
其实,该如何处置杨氏她并未想好。念对方为女儿报仇苦衷,兼之杨氏想对付又是白氏,她未免有几分不忍。但杨氏算计她性命,她亦不愿轻饶。一时间找不到一个满意法子,便决定先缓上一缓。反正杨氏有把柄自己手上,不怕她翻起浪来。
“大小姐,您——”杨妈妈却是一惊,几疑身梦中。她猛然抬头。当对上明华容那双幽不可测眼睛时,因极度惊讶而紊乱呼吸却慢慢平静下来。
明华容眼里总是有种教人心寒冷冽明锐,令人不敢直视。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冷锐之下,有一份深深掩藏平和安定,像是阅千帆后从容,虽然冷漠依旧,却又意外地能教人安心。可是,这份从容并非所有人都能读懂,只有如杨妈妈这样饱经沧桑人,才能感受一二。
对视片刻,杨妈妈忽然弯下腰去,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大小姐恩典。”
她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绝决,似乎像是已下了某种决心,明华容隐约捕捉到几分,却以为她是自知报仇无望才神情古怪,所以只是皱了皱眉,并未放心上:“那么,你先下去吧。”
“是。”杨妈妈恭声退下。
待她走后,旁边盯着小径防止有人误闯青玉走了进来,替明华容添了回手炉小炭,征询道:“小姐,这边风大,是不是该回去了?”
看着这忠心耿耿小丫头,明华容轻轻一笑:“其实是你想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呃……这都被小姐看穿了。”青玉有些赧然,旋即大方承认道:“奴婢确实非常好奇,今天夫人是怎么吃了那个大亏,还有二小姐身上手绢,又怎么会到了那丫鬟身上。”
“其实一切都很简单,等下许镯会到疏影轩,届时你问问她便知道了。”
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免不了又要被老夫人拉去问东问西。明华容现没有心情应付她,便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天际微微擦黑才回去。
不想,甫到疏影轩门外,便意外地遇到匆匆赶来落梅。见她过来,连忙迎上前来禀报:“小姐,五小姐不行了,差人来说想见您后一面!”</P></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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