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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白氏忽然问起孙姨娘,许镯一时摸不准她心思,便只谨慎地说道:“回夫人话,孙姨娘确是今日离府。”
“前儿李福生报到我面前说,老爷以养病为名,要将她打发到别庄去。”她现下虽与明守靖几乎闹僵了,但到底还是府内女主人,说一不二,李福生自然不会像待孙姨娘那般,敢甩脸给白氏看,不敢轻慢于她。明守靖那边有什么事,依旧会殷勤地过来禀报。
想到别庄二字,白氏不觉有些刺心,说道:“又是个到别庄养病,会不会过上几年又杀回府来,搅得合宅不宁,让我日夜劳心?”
许镯立即笑道:“夫人说笑呢,她那样子是绝对治不好了。老爷是何等身份,就算再顾念旧情,也不能再疼宠一个破了相姨娘吧。”
这话说得白氏眉头舒展开来,但心里依旧有些疙瘩,思忖片刻,暗道女儿暗中授意桐影传话,指示孙氏去陷害明华容那个小贱人这事儿,现下只有女儿和自己,并身边几个心腹知道。府外人还只当是孙氏自己设下陷阱,一着不慎反而殃及己身。如今孙氏去到别庄,自己未免鞭长莫及,若她一个不忿吵嚷出来,自己和女儿名声岂不是全断送了?
有明华容这旧例前,白氏心里一发狠,心想与其等日后做怪无可挽回,不如现就——
这么一想,她也不急着出去了。叫过一个跟随了自己七八年婢女,回房取了二百两银子给她,然后说道:“红解,好歹她伺候了老爷十几年,与我也算有些情份,你就将这笔银子带给她,让她安心离开。”
那名叫红解婢女应了一声,领命而去。她经过许镯身边时,身上飘出一种有别于脂粉淡淡甜香味道,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许镯精擅调香,一下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回忆一下,确定红解身上刚才并没有这香味,不觉心中便起了嘀咕,暗自上了心。
这时,久等母亲不至明独秀刚好寻到栖凤院来,可巧正听到白氏话。见她居然着人去给孙姨娘送银子,心中不禁有些不解,但也未当着众人之面细问。待红解走后,只问道:“母亲,事情都处理完了么?昨儿就着人去外公家说了,今天要过去做客,可不能再耽误了。”
“一点小事而已,这就走了。”白氏又用篦子抿了抿鬓角,自觉完美无暇,这才与女儿一道向二门落轿处走去。而借着这小小动作,刚才眼中狠辣算计,现已是收敛得一星不剩。
她母女二人正要乘轿到侧门处改换马车,不想白氏刚要上轿,冷不防突然有个人影从内院方向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将她抱了个死紧,大声哭道:“求夫人发发慈悲,收回让姨娘离府命令,让她回来吧!她伤那么重,别庄上缺医少药,怎么会养得好呢!”
白氏被吓了一大跳,待听到声音,才知道是明若锦。看着这个披头散发,衣带零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庶女,她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刚要让人将她拉开,转念想到刚才事,目光微动,立即改了主意。
拍了拍明若锦哭得一抽一抽肩膀,白氏叹道:“你这孩子好生糊涂,老爷下命令,我如何能够驳回?”
闻言,明若锦哭得厉害了:“夫人!这家里头,老爷向来看中您,听您话了,您就替我求个情吧!若锦给您磕头了!”
那天白氏与明守靖大吵之事,场皆是白氏亲信,已被她下了禁令不准再提。而明若锦被禁足一月有余,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只当明守靖依旧对白氏相当敬重,凡有所请无不应允。
当下这番话听白氏耳中,便颇有几分嘲讽之意,令她甚是不。她冷眼看着明若锦跪倒地,用力磕下头去。直到她雪白额头白石砖地上碰得一片淤痕,才伸手将她扶起:“老爷正气头上,谁话也听不进去。况且你又禁足中,若事情闹到了老爷面前,连你也要落得不是。听母亲一句劝,起来罢。”
明若锦抽抽噎噎站起来,说道:“姨娘素来安份守己,这次全是被明华容那小贱人算计得受了重伤,也不知那贱人又给老爷吹了什么邪风,以致姨娘竟不能府中立足!”
孙姨娘相当了解女儿性子,清楚她一知道真相,震怒下肯定要去找明华容和白氏麻烦。女儿前程还捏白氏手上,她自然不敢让这种事发生。而明华容又是个诡计多端,以明若锦心智,若和她对上,非但讨不了半分好处,反而得将自己搭进去。这当然也不是孙姨娘希望看到。是以她思虑许久,虽然很想临走前再见女儿一面,还是忍痛作罢。只写了封信,说因为意外受伤,老爷命自己暂到别庄养病,让女儿府内安安份份,千万莫要招惹其他人。然后差留下看院子丫鬟掐准时间,算好自己离府后再送到明若锦手上。
谁知,不加末一句还好,加了这一句,明若锦看完信后便立时起了疑心。因为只出了大事时候,孙姨娘才用这种口吻对自己说话。当下她威胁逼问那送信丫鬟,才知道原来三天前竟发生了这等事情!
但那丫鬟虽然被迫说了实情,却因怕开罪白氏,便只半隐半露,含含糊糊地说,孙姨娘是因为和明华容一起出去才受伤。而回府后老爷当即大发雷霆,嫌姨娘行差踏错丢了明府脸面,才将她打发出去。
不知道前因后果明若锦,想也不想便将这笔账算到了明华容头上。认为一定是明华容玩弄了什么诡计,才害得自己亲生娘亲受伤毁容,被明守靖嫌弃厌恶,竟然都不许她家里养伤!
但情急之下她一时顾不上去找明华容麻烦,便先来央求白氏替孙姨娘说话求情。
当下一面求情一面想着姨娘走得这般仓促,竟连与自己见一面都不能够,明若锦心中对明华容恨意又添一分,脸上是一片怨毒:“夫人,这一切肯定都是明华容那贱人玩花样,您要替我和姨娘作主啊!只要您向老爷禀明实情,老爷一定会回心转意,将姨娘接回来!”
听她口口声声都痛骂明华容,压根不知道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白氏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了然:一定是孙氏为了保全女儿,对她隐瞒了真相。这样也好,她正愁没有一枚好棋子可以冲锋陷阵,替她削一削明华容气焰。明若锦有勇无谋,现下又少了孙氏这个智囊指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心中打定主意,白氏一脸叹惋,再度安抚地拍了拍明若锦背,看似殷切地叮嘱道:“你不要急,且听我说,这次因明华容老爷面前下了火,一昧地说孙姨娘外面如何如何,将老爷气了个不轻,甚至现连我说话儿也听不进去了。若锦,母亲是诚心帮你,才同你说句掏心窝子话:且先缓缓为姨娘求情之事罢。待过上两日,等老爷火气消退了些,我引他到你院里坐一坐,到时你老爷面前哭上一场,再说说姨娘素日里好处,老爷心疼你,多半就肯回心转意了。”
她说得言语殷殷,十分中听,明若锦不由得便听进去了,一时也忘了擦眼泪,只是仍有些不甘心:“那……夫人,今日就由着姨娘去了么?”
闻言白氏眼中掠过一抹讥讽,但明若锦没有看懂,依旧追问道:“姨娘可是刚受了重伤啊,这一路车马颠簸,哪里禁受得住!”
“这也是没有办法事,我会吩咐车夫们走慢一些,这边也会想办法安排老爷和你见面,好教姨娘少受几日罪。”
这已经是这件事好结果。明若锦虽然心疼亲娘,但也知道不该再向白氏要求太多,否则说不定对方一翻脸就甩手不管了。
当下她重跪下,又用力给白氏磕了个头,真心实意道:“多谢夫人。”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不说别,就念姐妹情份上,我也要拉你姨娘一把。”白氏微笑着说道,又叮嘱了她几句,才打发她些回去,免得被人看到这般衣冠不整样子,传出去不好听。
早看见明若锦时,明独秀便一闪身上了轿子。她不耐烦同这个草包妹妹罗嗦,本道母亲必定三言两语打发了明若锦,不想后面听到话却越来越出乎她意料。听着那些白氏从没对明若锦有过温言安慰,以及种种许诺,大惑不解之余,她险些掀开帘子当场盘问。
好不容易等明若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明独秀连忙问道:“母亲,你管她那么多做甚。”
白氏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毕竟外间人多眼杂,万一泄露了什么端倪,可就不妙了。
而一旁许镯冷眼看着白氏种种反常举动,再联想到刚才红解身上突然飘出暗香,心中悄然警惕。
“又耽误了这一会儿,起轿走吧。”
听到白氏话,随行小丫头赶紧弯腰替她提起八幅绣折枝牡丹及地锦裙,但过了好一会儿,白氏却仍是一动不动。
见状,小丫头不禁奇怪地向上瞟了一眼,却见白氏视线,死死落某处:“这小贱人真是阴魂不散!”
顺着她目光,小丫头遥遥望见一名身材纤秀丽装少女正往这边走来,那通身冷漠气度如此惹眼,甚至于不必看清她容貌,便能清楚地说出她名字。
来人正是明华容。今日她将预备献给长公主礼物做得差不多了,便想先歇一歇,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她自然不会到白氏面前去讨这个情,便借口要外出买些织丝,老夫人面前说了一句,对方自是无有不允。
但世事往往出人意表,越是不想看见人,有时往往越是要碰一起。远远看到二门边上,白氏也是一副正要出门架势,明华容眼中闪过一抹厌恶憎恨,脚下却加了脚步,笑吟吟迎上去说道:“原来夫人也要出门,咦,独秀也,真是好热闹。”
自三日前闹了那一出后,她与这母女二人已是撕破脸皮,根本不必再有任何敷衍。只是白氏到底占了个长辈身份,若是当着旁人面对她不理不睬,难保会被她借机整治。以明华容城府,自然不会给对方可趁之机。而且——表面看上去,低头问好虽然是自己,实际难受人却是白氏母女,她又何妨退让小小一步,以换得她们母女整天不呢?
果然,看见明华容过来,白氏刚刚生出几分好心情霎时无影无踪。若不是怕被人误以为她怕了明华容,她几乎想立即掉头就走,不想再看到这个搅得她夫妻不合、害女儿挨罚受骂丧门星。
且白氏是高高上惯了人,不比明华容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见明华容问好,也只作没听见,待她走近,狠狠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便进了轿子。
“小姐,夫人真是一点气度也没有。”见状,青玉低声说道。跟随小姐也有一段日子了,她慢慢也学到了一两分小姐深思熟虑,遇事不再只看表面。
明华容微微点了点头。白氏这番甩脸色非但于自己分毫无损,反而会让旁观者觉得这当家主母实是不够宽宏,容不下一个小小继女。一旦传扬出去,还不知会被有心人编排成什么,对自己只会有益无害。白氏还真是打小顺风顺水习惯了,遇事也不懂得收敛情绪。
待出府后,明华容特地吩咐车夫行得慢些,自己则倚小小壁窗边,掀起一角车帘,状似出神地看着外面。
天下九州,几个小国占去其一,昭庆王朝分之有四,与割据了另外四州另一个大国,景晟王朝划江而治。近几十年来,两国边境虽偶尔有些小小摩擦,却没发生过什么大战,生于斯世百姓们得享一方太平安宁,连带各地民生经济,都比从前繁华得多。虽然三年多前曾有一场内乱,狼烟四起,好昭庆国本雄厚,并未伤到根本。短短三年过去,便又迅速恢复了元气。
帝京乃昭庆首都,自不必多说,乃是天下一等一富贵所。明府所居又是世家官宦云集内城,其富丽繁华之处,是令人目不睱接。
但目光落车外缓缓行过琳琅商铺,如织行人上,望着时不时呼朋引伴谈笑而过锦衣公子哥,打扮得清秀干净结伴挑选胭脂水粉小家碧玉,手持风车糖葫芦嘻笑打闹顽童稚子身上,看到神气活现富人呼喝推搡一个衣裳褴褛小童,却反被对方悄悄偷了钱袋还一无所觉,明华容却没有分毫被感染乐,眼神反而越发显得寒凉。
身处帝京,心老沧海。
她内心深处,自己不过是一只索命厉鬼,承蒙老天怜惜,重披上人形再回这滚滚红尘摸爬滚打。她只要她仇人们血债血偿,将曾经亏欠统统还回,余下便毫不意。那些熙熙攘攘人群,喧哗热闹笑语,根本入不了她眼,进不了她耳,自发自动被隔绝外。如同海市蜃楼,幻境迷梦,是虚妄。
早是心字成灰,纵世间如花美眷,姹紫嫣红,她眼中也不过一江春水,毕竟东逝而去。
她自己毫无所觉,他们边人却看得十分心疼。青玉看不懂小姐眼底淡漠沧桑从何而来,只知道她冷漠疏离到骨子里眼神,连带得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她正苦思冥想该如何引得小姐开心时,却见对方蓦然睁大了一直似闭非闭星眸:“他居然也这里!”
明华容顾不上理会惊异青玉,目光只紧紧盯那个意料之外人身上,片刻之后,勾唇一笑:德帝宣长昊竟然孤身外,今天真是太巧了!
十数丈开外,那名一身玄衣,金冠束发,箭袖劲装冷酷英武青年,可不正是德帝。也不知他怎么离宫到外面来了,身边也无侍卫亲随相伴,就这么一个人街头负手缓行。那张深峻英气脸不知惹得多少小娘子驻足流连,却因他那满身不怒自威、生人勿近冷酷气息,连几个装扮轻佻,一看便知不是良家女子都不敢上前搭讪。甚至就连接近他人潮,都自觉地避让开去。
但打从看见德帝,明华容压根就没意过他那拒人千里之外冷酷,诧异之后,心中便生出几分庆幸欢喜。
她还想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近德帝,又以速度让这人对瑾王生出怀疑,谁知今日便这里遇见对方。当真天时地利人和,若不好好利用一番,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注视着窗外开始变得眼熟长街楼宇,明华容又是一笑,继而向青玉叮嘱了几句。青玉虽然面有不解,但还是连连点头,敲敲前头车壁示意车夫减速而行,然后看准一处为热闹人群,悄悄下了车。
看着青玉身影消失长街人海,明华容又看了一眼人群中显得分外鹤立鸡群德帝,放下车帘,再度敲了敲车壁:“你还是些吧,我要去前面巧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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