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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个地步,马氏不能再出头了,她不过是弟媳妇,些许小事还能玩一玩赖,张推官不好跟她女流之辈计较,但碰上真章就没多少她的话语权了,她执意要闹,张推官能直接使人拖她出去。
所以她就只能奔着张兴志使劲:“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就让人这么拿你不当数?!”
不用她怂恿,张兴志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瞪着张推官道:“大哥,这不成,你白哄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完了?你怎么也得给我个交待才行!”
张推官见他这副死缠烂打的样子,失望已极,微微冷笑道:“我何曾哄过你?我供你一家在金陵吃喝至今,良翰良勇的读书进学皆是我在操持,难道我还供出错了不成,要我给你什么交待!”
张兴志窒了一下——万事绕不过一个理字,饶是他再不要脸,过不惑的人了,有手有脚的,硬挺着脖子说张推官就该养着他一房人,这个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声气就不得不软了一点下来:“大哥,是我说的太急了。不过良勇的事,我们先前便没说定十分准,也有七八分了,你现在放着亲侄儿不要,却去过继那外四路的小崽子,为的哪般?良勇打小在你眼跟前长起来,什么秉性脾气,你最清楚不过,便有什么不得你意的,他年纪也不大,过继到你膝下,你再好生教养他就是了,日后自然孝敬你,替你扛幡摔盆,传你的香火。大哥,你往常不也说,你待两个侄儿就和亲儿子差不多?”
他要提别的还好,偏提张良勇的秉性,张良勇现就站在一旁,他离了魏妈妈后,没人再拉偏架护短,他那种蛮横的脾气倒自己扳回来了点;但他同时缺了亲近人教导管束,也没人替他收拾,年纪说不大,其实也不很小了,比叶明光还大一岁,今年已经十二了,连个衣裳都穿不齐整,还吸着鼻涕,吸了好几下不晓得去擤掉,站也不好生站,塌着个肩膀,这副邋遢松散的样子,如何能入得了张推官的眼?
张推官看过他后,只有更绝了过继他的心思,道:“我以后也一样待良翰良勇如同我的亲子,他们要是举业上有出息了,不消你耗费一分一毫。”
这个“如同”怎么比得上“就是”?张兴志在这点上可不糊涂,忙道:“既然这样,何不就过继了良勇去,你我兄弟,还分多少彼此。”
他说着看一眼张良勇,他自己如烂泥般,看儿子也看不出不对来,还觉得他怪壮实的,笑着接道,“大哥,你看你二侄子这身板,比叶家那小子可不强多了,以后包管给你生出一串大孙子来。”
“……”张推官只觉得跟他无话可说,他跟这个兄弟久已不在一个层次上了,绷着脸道,“不必歪缠了,我心意已定,就过继松哥儿。”
马氏急了,忍不住又抢着插话:“那不成——”
“还有,”张推官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把她扫得卡顿了一下,接着道,“眼看着我这一任就将满了,下一任不知去向何方,总之是不在金陵了,到时候,总不成你们再跟着我天南海北地跑。老二,你这把年纪,便不为自己想,也当为下一辈考虑,该回乡去操持一番自己的家业了。”
张兴志这一下的怔愣毫不逊于先前听到张推官要另行过继嗣子,傻道:“大哥,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太极是幸灾乐祸,她占着继母的名分,张推官横竖撵不得她,既有底气,便气定神闲地看笑话,撇着嘴笑道:“老二,你大哥说的也是,你有个好哥哥,养了你大半辈子,你剩的半辈子还要赖着他,他不能看着你饿死,只好依旧分你一碗饭吃。可你这几个儿女不能还这么着罢?你房头里没有一点生息,等我们这些上辈的人去了,难道让良翰良勇两个再赖着松哥儿?”
马氏急眼道:“老太太,你说什么呢!谁说我良翰就没出息,定要靠着那个现在话都说不齐整的小崽子了!”
张老太太呵呵一声:“既然良翰有出息,那你们就家去啊,在这里跟老大吵什么。你比我有福气,说不定良翰将来还能给你挣个诰命来呢。”
这个梦马氏未尝没有做过,但现在从张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却是讽刺得没了边,把马氏气得直喘气。
张兴志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被张老太太的说话提醒了,想起上首还坐着两位长辈来,便不立时找着张推官,而是扑跪到张老太爷面前,扯着嗓子嚎道:“爹,爹你老人家睁开眼看看,大哥被那外来的小崽子迷了心,不但嫌弃了我们良勇,连兄弟都不想要了!居然要撵我们走!”
这要是个大孙子一扑一跪,张老太爷还能生出几分疼宠怜惜之心来,张兴志都这把年岁了,一嗓子嚎出来,声音又粗又浊,先把张老太爷吓了个哆嗦,然后才忙摆手道:“哎呦,老二,你快起来,便不同意你大哥的话,也好好说,哪有这么闹的。爹年纪大了,可经不起。”
张推官也沉声喝道:“老二,你动静小点,别唬着爹!再要这样,我们就出去说。”
出去哪还有什么说头?张兴志不情愿地收起了干嚎,恢复了正常说话:“爹,你别怨我,我实在是急了。那小崽子到底有什么好,良勇是我亲生的,和大哥只隔了一线血缘,怎么不比那小崽子靠得住?大哥不要便罢了,还要连我们一家人都撵走!”
他说着,爬起来把张良勇扯过来,拍着他的头道,“快跟你大伯说,以后你认了大伯做爹,一定好好孝敬他!”
他急切之下下手没了轻重,连着啪啪两下把张良勇拍懵了,他结巴着道:“我、我以后一定孝敬大伯。”
毫无气势。
马氏冲上来:“还叫什么大伯,叫爹!”
“慢着!”张推官断然喝止,目光凛然,逼视马氏道,“二弟妹,前几日衙前街生药铺子的刘嫂子上门来做过客罢?”
这刘嫂子便是上门来替高志柏探听口风的,打张家出过事后,门户上严谨了不少,凡有奇怪一点的访客门房上都会报与张推官知晓,所以有人来向张芬提亲之事,张推官是知道的,只是当时隐忍未语,现在才抛了出来。
马氏不知已经暴露,陡然被一问,脸就僵了,按说她找着张推官原也要说这件事,但被张推官主动先一步捅穿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不大妙了。
仓促间,她想不出合适的回话,只好先胡乱点了下头,应道:“是有这么回事。”
“为着芬儿的婚事罢。”拿回了说话的主动权,张推官重新安然下来,淡淡道,“虽说芬儿做过糊涂事,毕竟是我的侄女,她的终身,我不可听任,赶着也让人打听了一下高家。”
马氏不由被带着走了:“哦?那高家怎么样?”
“倒也是一户不错的人家,只是门风格外严厉了些,不过芬儿嫁过去,好生孝敬公婆,以后相夫教子,她自身行得正,也不必怕人家拿规矩量着她。”
听说门风严厉,马氏就犹豫了一下,她是没机会见识过像样人家的规矩,但想一想也知道,媳妇在内宅,压在顶上最大的一座山就是婆婆,摊上恶婆婆想为难媳妇,那不管是豪门的贵夫人,还是乡下的老太太,总能把媳妇整治得半死。
不过要是再错过高志柏,张芬又能再嫁给谁呢?她实在是没什么挑拣的本钱了。
马氏心中这个担心女儿受磋磨的念头不过一闪,就抛去一边了。试探着顺势往下说道:“大伯既然关心芬儿,那芬儿的妆奁上,也要指着大伯多帮衬帮衬了,我们不比大伯,养着三个孩子,又没个可靠进项,可吃力着呢。”
“自是应当。”
张推官答应得很痛快,但不等马氏高兴,他就继道,“不过我能力也菲薄,芬儿和良勇,只能顾得上一边,到底紧着谁,你们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和我说罢。”
马氏和张兴志面面相觑,同时在对方眼底读懂一个意思——张推官是准备好了的!
这个二选一的局面,他早都想好了,就等着他们撞上来了。
他们倒是都不想选,想兼得,可他们有什么筹码能和张推官谈?
靠耍赖?呵呵。
自己两手空空,拿不出东西来,就只能由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于马氏来说,张芬要是和张良翰摆在一起,那是张良翰的分量更重,她不会为了女儿的利益而让儿子让步;可张芬和张良勇摆到一起,那毫无疑问是张芬更为重要,张良勇改认了个更有权势的爹,与她能有多大好处?她要是张良勇的亲娘,他发达了还能记着给她些好处拉她一把,可她作为嫡母,平常待张良勇怎么样,马氏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就没正经拿他当个人看过,那还想着日后沾他的光?不倒过来踩她一脚就算好的了。
这个过继——不成就不成罢!
还是给女儿多争取点陪嫁重要。
马氏没多大功夫就做好了决定,咬着牙道:“大伯实在不想要良勇,看不上他,那就算了,只是我们芬儿,大伯可不能再亏待了。”
张兴志的想法却和她不同,张芬对他来说是女儿,是很快要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和儿子的前程相比?尤其他还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快活日子都寄在这个前程上,更不能同意了,当即就道:“不行,还是应当过继良勇,芬儿嫁的那户人家大哥都说不错了,想来缺不了她的衣食,陪嫁多点少点,能有多大关系。”
马氏怒瞪他:“你——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芬儿没副好陪嫁,到人家谁看得起她!”
眼看两口子又要起内讧,张推官不想浪费时间,出声纠正:“错了,我提良勇的意思,是你们带着良勇一道安生回老家去,至于过继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我有了松哥儿已经够了。”
马氏和张兴志在这一点上的利益倒是一致的,忙抢着都反对。
“一家骨肉,大哥怎么非要分离!”
“大伯这样做人,可太冷酷无情了些!”
张老太太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看,你们不想走也可以。等老大要任满了,腾出这官署来,后来的官儿住进来了,说不准人家肯留你们,你们接着住就是了。”
张兴志和马氏被嘲得脸色青紫,马氏恨得低咒:“这老贱妇!以为你儿女都攀高枝去了,我就不信那一对小短命鬼在外面能有好下场!”
发狠归发狠,到底声音压得低,只有自己能听见。
又吵嚷了一段时间,张推官认起真来,就是不肯松口,二房一家子靠人吃饭的米虫,能有什么能胁迫到张推官的,在张推官的软硬皆施之下,便有万般不甘心,最终也只能颓然认输了。
其后不过半个月功夫,张推官兑现了承诺,赠了妆奁送张芬出阁,她是为人填房,嫁娶程序相对没那么繁杂,再者也是不能不赶时间——她不赶着出嫁,候到张推官敕书下来调任离开,谁替她操办婚事?张家在金陵没有私宅,张推官一旦和继任交接,她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按照先前说好了的,此时二房也该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张兴志和马氏却还想多赖几日,张推官也不催,只道:“你们现在走,我还能分出几个人来送你们,一路打点,搬运行李;你们要拖,等我往新任去了,那就分不出人手来了,一应事宜,你们自便罢。”
这个话一出,二房再没办法,张兴志气恼他大哥无情,想翻脸吵一场,到底自家太废,没这个底气,只能去说道:“大哥,你可记得你说的话,良翰良勇要是有出息了,你千万拉拔他们一把啊!”
张推官痛快应承:“自然。”
再拖无可拖,二房于金陵荷花初绽的一日里,终于卷了包袱,万分依依不舍地离了这六朝脂粉地,如一场繁华梦醒,茫然地回去应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