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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出宅·阿远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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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眉远在香醍别苑住了三日。

    三日之后,俞眉远还没表现出明显的不耐,长宁自己先受不住了。她已经施出浑身懈数,变着法子引她见了许多人,全是家世与教养都上佳的世家公子,不论相貌与才学皆为京里叫得出名号的。

    这三天中,俞眉远从最初的不解,到抗拒,再到淡定,如今倒像是存心抱着看戏的心思,瞧着长宁还能编出哪些千奇百怪的理由诓她去见这些青年才俊。

    “二皇兄,我不干了。”

    趁着俞眉远午后小憩的时间,长宁悄悄溜到别苑西角的和畅堂上找霍铮。

    霍铮正在霄烟台上坐着看书,听了长宁的话扔下书,问她为何。

    “编不下去了。真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母后不是应下替她择门好亲事了,你还非要大费周折安排这些事,若叫阿远知道了,她……”长宁说了一半闭了嘴。

    这几日,她也算看出来了,阿远对霍铮有心,虽未明言,但也不大藏,就这短短几天,都问起霍铮好几回了。

    偏霍铮不让她告诉阿远他在别苑的事。

    “过些时日我就走了,有些事不定下,我走得不安心。”霍铮淡道。

    此去云谷,他不知还能否回来,就算能回来,没个一年半载都不可能。

    一年半载……阿远今年十五,马上要十六了,待他回来,她已经十八,早要嫁人了。

    他只是希望她嫁得顺隧,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反正我不管了。”长宁看着这两人难过,心里不痛快就撂了担子,“你人也在这里,有事自己和她说去,老是避而不见算怎么回事?”

    “我一个外男,插手她的亲事,岂不是让她不痛快?长宁,若是她不自在,这次就算了,过两天再说吧。”霍铮重新拿起书,低下头去,“你和她在这里好好玩两天,也探探她的话,前头见的人里边,可有她中意的。”

    长宁见他铁了心的模样,又说了两句,霍铮只是看书,不再回答,她气得跺了脚,转身跑了。

    霄烟台终于安静下来,霍铮却难再看下手中的书,只盯着纸上蝇字怔怔出神。

    过了片刻,耳边传来脚步声。

    有人又上了霄烟台。

    “长宁,还有事?”他并不抬头。

    那人上了霄烟台后就站在最后一级石阶的上边,不再往前走,也不开口。

    沉默了一会,霍铮觉得奇怪,略抬起眼。

    “阿远……”他眼前站的人,是俞眉远。

    ……

    俞眉远穿了身半新的衣裳,白底萤草纹的绫袄,绯色小金鲤的百褶裙,长发编成简单双挂髻,脸上脂粉未施,清清静静,不再是第一天来香醍别苑时的盛妆。

    她是跟在长宁身后悄悄来的。每次向长宁问及霍铮时,长宁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她早就怀疑,不想长宁竟憋到今日才去找霍铮。

    “是你安排的?”俞眉远心里窝着团火,见他望来便不客气开口。

    霍铮起身,越过了身前小案,走到她身边,温言道:“生气了?”

    她能不生气吗?

    俞眉远目光不善地看他,并不作答。

    “我只觉得,你自己的亲事,由你亲自过目才好。你虽向母后求了姻缘自定,但就算是由你自己选择,你也总要有机会见到并了解,才知是否合心。”霍铮安抚着她。

    她额上有些汗,脸颊也泛着红,想来是刚才在日头下站了许久。他说着话,俯身到小案上替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

    俞眉远并不领情。

    先前他就说过要做她兄长,替她挑个好婆家,她以为只是戏言,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的。

    一丝苦意浮上心头。

    “你真这么觉得吗?”她问他。

    “你在坤安殿上说,世间万好,唯求一心,我只是想助你找到那一颗心。”霍铮将手中玉杯往她眼前又递了递。

    俞眉远方接了茶。

    多日未见,霍铮似乎瘦了些,身上仍旧是他在昭煜宫时常作的打扮,长发半绾,从容安静,眼里没多少起伏,她看不出他的心。

    天祭那天惊才绝艳的少年,于大安朝皇城中策马狂奔的晋王,似乎突然间消失了。

    他今日这架式,倒真像她的兄长。

    她抿了口茶。

    真涩。

    “千好万好,不如你心头那一好。别人挑来的,终不如你自己来选。”霍铮继续解释。

    以她的性子,若是进不了她的心,便替她挑了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也不会领情。

    “如此,我真要谢谢你,煞费苦心替我安排得如此周全。”她将茶塞回他手中,自顾自席地坐到方案前的榻上。

    听得她语气缓和,霍铮当她明白了他的用心,便坐回到她对面的榻上。

    既然已经揭穿了,他也无谓再遮掩,便道。

    “这两天你所见之人,都是我这几年在京中交识过的,为人可靠。另外我也派人打探过他们的家世背景,挑的都是家里人口简单,宅中平和的人选。”

    “你费心了。”俞眉远笑起。

    和平常一样的笑,甚至还更甜。

    霍铮见她似已想通,心中稍安,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笑里头裹着别的情绪,甜美不过粉饰太平的假相。

    “若我嫁得如意郎君,这杯谢媒酒……霍铮,你可逃不过。”俞眉远笑着道。

    “若你出嫁,我送你一份大礼。”霍铮说着,眼却微低。

    那一声如意郎君,那一句谢媒酒,听着扎耳。

    “那我可不客气了。”她道。

    他只听到她的笑声,却没见她目光已怔。

    “到时……我与我夫君亲自谢你?”她又笑问他,“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备上一桌好菜,可好?你我认识这么久,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

    霍铮忽然间答不上来。仅管做好了送她出嫁的准备,可如今却连说笑,听来都刺耳至极。

    她出嫁之时,恐怕他已不在京城。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他都见不着。会有另一个男人骑马将她迎回,从此以后,她为那人绾发展眉,这一生与他,不再相逢。

    种种假想的画面,随她的一言一语,在他脑中闪过。

    他的心不可遏制地疼起。

    “阿远……”霍铮打断了她的话。

    不能再听下去了。

    俞眉远声音一顿。

    “这两天见的人中,可有你觉得好的?”他忙转了话题。

    “好?你挑的,怎能不好?”俞眉远歪了歪头,仔细回忆,“白大人博学多才,棋艺精湛,人也温和,若能嫁他,琴棋相伴,书画相随,日子必是琴瑟和鸣。”

    “……”霍铮笑得已有些勉强。

    “还有于世子,他风流倜傥,武功不弱,与阿远恰是同道中人呢,也好弓箭之术。日后策马共骋倒是阿远心中所想。”

    “是吗?”霍铮替自己倒茶,茶水倒得不太稳,洒出不少到桌上。

    “你小心些。”俞眉远探过手拦在了他的手腕下,仍笑着,“再来章家大公子,那就真是个妙人了,野史趣闻张口就来,幽默得很,和他一起……肯定有趣儿。”

    霍铮仰头似饮酒般喝掉整杯茶,“砰”一声,他将茶杯搁到桌上。

    “阿远,你只要告诉我,哪个最好?”他不想听她一个一个评论这些男人。

    “哪个最好?”俞眉远喃了一句,“你说得没错,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心头这一好。霍铮,你可知,我心头的好是谁?”

    “是谁?”霍铮的心神与目光均被她抓紧,半点逃离不得。

    他终于发现她哪里不对劲了。明明是在谈论她的婚嫁,她却毫无半点羞涩,全然不似待嫁少女,一言一行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而当她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她脸上方出现了淡淡的羞意。

    霍铮的心怦然作响,像要冲出胸膛。

    她并没立刻作答,而是双手撑着桌子探过身,将脸凑到他眼前。

    眼尾轻勾,媚如丝。

    吐气如兰,拂过他脸颊。

    这个大胆的姑娘……她不知自己这模样,会让人无法克制么?

    她知道。

    “是你。”声如轻烟,转眼消散。

    那两字却如勾魂之爪,握住他的心脏。

    巨大的喜悦与甜蜜席卷而来,满满当当塞满他的胸膛。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加甜蜜的事了,所的痛苦似乎都突然剥离,他满眼满心只剩下她。

    俞眉远猫似地俯在桌上,体内的血液好像沸腾燃烧了一般,见他一语不发的模样,她咬咬唇,索性更加直接。

    “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心头这一好,而我心头这一好,是你霍铮,你要成全我吗?”

    成全她……

    霍铮藏于宽袖中的手倏尔握紧。

    庞大的喜悦与甜蜜过后,是滔天的痛,如燎原之火,顷刻间焚毁所有。

    他霍地站起,逃开她的目光与一切背过身去。他的呼吸仍急促,心还在怦怦乱跳,可神思却已回归。

    俞眉远眼前失了他的人影,沸火般的感情顿时落空。

    “阿远……”他强抑着开口,声音喑哑,不复清澈,“对不起。”

    对不起……

    俞眉远缓缓收回身子,坐到位置上,替自己倒了杯茶。

    端茶的手微微颤抖着,她饮下这茶。

    茶已冷,又苦又涩又冰。

    “霍铮,你不喜欢我?”她问他。

    “我……”霍铮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中,发不出来。

    “你没喜欢我过吗?一丝一毫都没动过心?还是你有别的原因?”俞眉远垂下头,指尖醮了些茶水,在桌上没有目的地涂抹着。

    “告诉我吧,霍铮,我需要一个答案。”他不答,她便又开口。

    亭上微风拂过,吹到身上,却像薄冰割过,叫人从头到脚的冷着痛着。

    他的痛感虽已渐失,可心上疼意,却胜过从前所受的一切伤。攥成拳的手松开,再攥紧,再松……他只能狠下心。

    “对不起,我待你如妹,别无其他。”

    “叭嗒。”桌面上似雨滴砸落般轻轻一响,被她涂得凌乱的水痕间出现了飞溅的水珠。

    俞眉远再无言语,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只是垂着头。

    “阿远,对不起。”霍铮转过身,看到沮丧消沉的她,想要劝些什么,可似乎除了一声“对不起”之外,他什么都说不出。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俞眉远抬了头,表情无异,只是望着他的眼眸有些湿润,颊上却一片干爽。

    霍铮绕过桌案,走到她身边蹲下,想说些什么,可他才蹲下,她便猛然站起,退离两步。

    再开口时,茫然失措的语气已经消失。

    “殿下是天家血脉,阿远只是普通百姓,终究不是殿下的妹妹,还请殿下还以常礼待之。”她双手交握胸前,躬身一礼,沉道。

    霍铮却是一愕。

    她竟然叫他……殿下?

    “阿远,我们是朋友。”他蹙紧了眉,胸口的痛一阵跟着一阵,叫人透不气。

    俞眉远摇头。

    “自相识以来,殿下便对阿远诸多援手,阿远感激不尽,只是这些恩情不知哪日能报答了,阿远只能先在这里谢过殿下大恩。”

    她话说得颇快,没给他插嘴的余地。

    “殿下也无需自责,男女之情本就无法强求,阿远不怪殿下,也多亏了殿下直言相告,阿远方能极早抽离,不至泥足深陷。只是殿下,从今往后你我二人还是不要再见了,殿下也无需操心阿远的婚事,姻缘之事皆由命定,半点强求不来。”

    她说着,再退两步,退至石阶边缘。

    再拜。

    “阿远……拜别殿下。殿下珍重,勿念。”

    “阿远——”霍铮急吼一声,迈步行至阶前。

    她已转身,飞快下了石阶,没有半点留恋。

    背过他的脸庞,泪水已控制不住地无声落下。

    这段感情,远比她想像中的,要深,要疼。

    他不会知道,刚才那番话,已耗尽她今生对爱情的最后一点勇气。

    嫁人生子,安于此生……

    果然,仍是求而不得。

    也罢,也罢。

    留在京城的最后一个理由,都不存在了。

    ……

    八月中旬,边疆的情势愈加紧迫,俞眉远记忆中的萨乌之战再过不久就要爆发,因了这事,俞宗翰闭门思过的责罚被提早解除,开始频频进宫。

    俞眉远消沉了几日之后,着手准备离开之事。

    长宁又给她下过两次帖子,她全都推掉,下到俞府邀她赴宴的其他帖子她也一概不理,只埋头专注自己的事。

    八月底,不好的消息突然传来。

    她的奇物坊起了场大火。

    这火起得离奇,将奇物坊烧得精光,又烧死了三人。三具尸首都被烧成焦炭,仵作分不出是何人。据说那日值夜的人恰有三个,其一个就是徐苏琰,而自大火过后徐苏琰便再没出现。

    凶多吉少。

    大火三日之后,俞眉远收到传信。

    月尊教余孽识破徐苏琰身份,在大火那日欲擒徐苏琰,徐苏琰重伤被救,诈死远避。

    俞眉远想到了俞眉婷。从丁氏死的那天开始,俞眉婷就已失了踪迹。按昙欢所言,俞眉婷也是月尊教之人,她这一逃,势必不会擅罢甘休。

    ……

    八月的最后一日,俞眉初自请出家,搬进了俞家家庵。

    “大姐,不要落发。”俞眉远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

    俞眉初跪在佛前,长发披背,僵如木石。

    上辈子怎样,这辈子还是如此。

    不一样的理由,同样的结局。

    “你听我一劝,不想嫁人便带发修行。我会替你问他一句,回不回头。”俞眉远遣退了佛堂上的所有人,劝她。

    “……”俞眉初愕然。

    俞眉远无法明言,只能以目光回应。

    ……

    九月,秋至。

    周素馨与韩行云成婚。

    俞眉远带着青娆同赴回宾阁。

    上辈子所有不甘的结局中,终于有一个人能有个完美的结果了,俞眉远欣慰。所有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哪怕能换来一人幸福,这趟重生于她而言也已值得了。

    她将一半的回宾阁送给了周素馨作了嫁妆,从今往后,周素馨便算回宾阁的另一个主人。

    “馨姨,好好保重。”她喝得微熏,站在回宾阁高悬的红灯笼下向周素馨告别。

    第一次,她发现酒是种好东西。

    “姑娘……”周素馨一身喜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别难过,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你怕是儿女满堂了。”俞眉远握握她的手,笑得甜暖。

    昔年稚女已经长成,再也无须他人相扶,便能走得稳稳当当。

    岁月流转,前世不再。

    ……

    第一场秋雨下过,天气骤然转冷。

    “阿远,你真要选择这条路吗?”俞宗翰站在沐善居的芭蕉树下问她。

    大雨过后,芭蕉叶上挂着的雨珠一颗颗滑落。

    俞眉远点头,没有犹豫。

    “这条路回头无岸,一旦踏入,你就不能再像正常女人那样,嫁人生子,安于此生。阿远,我已对不起你母亲,不想再看到你此生无依。”

    “你再考虑一下,阿远。”俞宗翰始终不愿她做这样的选择。

    “我考虑清楚了,父亲。徐家的东西,就还给徐家吧。”

    这一次,俞眉远带走了往音烛、路引与牙牌。

    “你打算去哪里?”俞宗翰问她。

    “云谷。”她道。

    本以为燕王伏诛,月鬼已除,徐家的仇就算是报了,可他们仍是太过天真。

    月尊教的人不肯放徐家之后,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始终避不过去。那两件东西,连同她手上的皇陵地图与《归海经》,她打算交到徐苏琰手中。

    而徐苏琰重伤之后,已被人救进云谷。

    和上辈子她打听到的消息一样,徐苏琰最后仍是进了云谷。

    她也该离开了。

    上辈子无望,这辈子无守,年华未尽,她已失初心。

    ……

    九月中旬,俞府白幡挂起。

    俞家四姑娘,夭亡。

    名动京城的太阳主祭舞、神箭俞四娘在短暂的辉煌过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至此,兆京再无俞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