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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蕴朗见应五先前还可低声叫唤,如今被这灰衣老人拳风挥中,竟是沉闷闷地一声不吭,不禁心中一凉。探探应五鼻息,已是十分微弱。
钟蕴朗向这灰衣老人瞪视一眼,抱起应五,转身便要往山上急冲。只怕再迟得一刻,应五便难救了。
那灰衣老人见他要走,忙再追上。但钟蕴朗脚下何等迅速,灰衣老人只得眼睁睁看着钟蕴朗越行越远。钟蕴朗连着拐过两个急弯,已到了秋神医居所——悬壶别院。
钟蕴朗站在门墙之外,只见灰瓦白墙,简简单单的院门古朴雅致。钟蕴朗长吁一口气,上前叫门:“秋老先生,蕴朗前来求医。”院内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
钟蕴朗此时也顾不得礼数不周,伸手推门,猛力推了两下。院门紧闭,竟推不开。钟蕴朗挥掌在门上连拍,掌掌全力,可这院门纹丝不动。虽是木质的门板,却是硬如生铁。
钟蕴朗退后两步,凝神静气,要以轻烟步翻过这矮墙,自是不难。
但钟蕴朗右脚刚刚踏上院墙,左脚尚未迈出,已被人拉住。钟蕴朗奋力急拽,挣脱不开。回头一望,正是那灰袍老者。一股绵长的内劲从那灰衣老人手中传来,钟蕴朗只觉浑身酸麻。
钟蕴朗喝道:“你这卑鄙小人!快放开手!”奋力克制浑身酸麻之感,但想要再越墙而走,已是不能。右脚尖一点,翻身离墙下地。
那灰衣老人见他下来,拽着他左脚的手,便即放开,冷笑一声:“轻功确是不错,但你内力低微,还差得远呢!”
钟蕴朗落下地来,见应五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此时却又被这灰衣老人缠住,不得脱身,心中如火在焚。听这灰衣老人出言嘲讽,怒极反笑:“哈,这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我的内力本就欠着火候,我自己是知道的。但我见阁下在内功造诣上也无什么过人之处,实是平庸的紧。说我和你差得远,那我可不服!”
钟蕴朗性子本十分谦和,遇着年长的江湖侠士乃至绿林怪客,无论功夫高低,总会称上一声‘前辈’。但他见这灰衣老人出拳击在应五身上,心中深恨他行为卑鄙无耻,便只以‘阁下’相称。说话之时,态度更是毫不客气。
灰衣老人双眉一挑,袖袍略震:“哼,你是说我内功平平,毫无过人之处?”
钟蕴朗微微冷笑,昂头怒目:“正是!”灰衣老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一踏,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上已留下个印痕,深约半寸。若在常人眼中,见着这等内功自当是万分惊骇,可钟蕴朗却是神情淡漠,对这灰衣老人竟似是视而不见。
灰衣老人对钟蕴朗的淡漠浑然不觉,仰头微笑道:“怎么样?我这内功可是平平么?”
钟蕴朗冷冷一笑:“自然是平庸的紧。在我身平所见之人当中,该以阁下内功修为最差。”他这几日所遇之人,譬如那段姓女子,沐王爷,刘掌教,江帮主,皆是当今世上顶尖高手。便是那皇城三铁幕和摄魂夺魄也是功力甚强。此时见这灰衣老人显露这一手功夫,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高明。
但要说以这灰衣老人修为最差,那可是纯粹气他了。这灰衣老人功力再不济,也可与当年‘六杰’之一的路掌柜比肩,尤在严济平和那铁剑山庄庄主储正卿之上。
那灰衣老人闻言,面色一沉:“你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你年纪轻轻,能遇着些什么高人。”
钟蕴朗哼了一声,刚想说‘段前辈’和‘沐王爷’,但转念一想,自己只知‘段前辈’诨号叫做‘俏罗刹’,连她真名叫做什么尚且不知,如何能算是识得她?若是这灰衣老人问起,可太尴尬。沐王爷不是江湖中人,平日里深藏不露,说出来,这灰衣老人怕也不知。于是便道:“望城观刘掌教,丐帮江帮主,无论内功,还是人品,哪一个不是胜过你千倍万倍?”
灰衣老人哈哈大笑:“刘济长和江匡都是一帮一派的首脑人物,内功修为略胜于我,倒也说得过去。但要说千倍万倍,那却是大放狗屁!我所学的武功招式胜他二人十倍,临阵交手,他两也讨不到我便宜!”说完更是纵声长笑,狂态尽显。
钟蕴朗心道:“这人倒是狂的可以。”又再说道:“那正阳盟苏宗主,烟霞门宁掌教,还有望城观张……张伯端,你更是望尘莫及的!”他其实并不识得宁掌教和张伯端,但为了打压这灰衣老人的嚣张气焰,便一并说了出来。他自己是穆封的传人,不愿在人前自我夸赞,便隐去先师之名不说。
这灰衣老人脸色一变,狂态立收:“‘四神通’武功超凡入化,江湖中人视之若神,怎可相提并论。任谁有他们十之一二的功力,那也称得上是顶尖高手。你这小子,拿他们的名头压人,哼哼,胡吹大气。你年纪轻轻,怎会识得这么些武林之中的泰山北斗?我还说我认识前任武林盟主刘海蟾道长呢!”
钟蕴朗刚要还口,听见应五轻声喊疼,心中一痛,也再无意于这灰衣老人争什么闲气。乘这灰衣老人不加防范,脚步骤起,跃上院墙。
灰衣老人‘咦’的一声,心道:“对啊,方才在山崖绝壁之上也见了,这小子会使轻烟步。绝不是假。”当即出口问道:“小子,穆封是你什么人?”
钟蕴朗不答他话,只顾翻墙入院。双脚在院墙两下轻点,已跃入院内。但见院内安安静静,空无一人。此时时至黄昏,夕阳斜照在院内药架之上,更增萧索之气。这悬壶别院没有一点人味。
钟蕴朗正自惊异,院门被‘吱’得一声推开,那灰衣老人缓步迈进院门,走到内堂门前,稳稳站定:“小子,老前辈问你话呢!还没回答就走,可太没规矩。”
钟蕴朗骂道:“你卑鄙无耻,乘人之危,算什么老前辈,不回你话天经地义。”当下不再理他,要入后院去寻秋神医。但要入后院,必经内堂,此时被这灰衣老人拦住了去路,钟蕴朗轻功再好,身法再快,也无计可施。
灰衣老人眉头一皱:“谁卑鄙无耻?谁乘人之危?我那一拳拳风是无意间扫中这位小兄弟的,怪就怪你身法……额,那个,反正此事非我有意所为。”他本想说怪钟蕴朗身法太快,他不及收拳,但碍于面子,又将此言咽下。
钟蕴朗被他数番阻拦,怎会信他?叫了声:“让开了!”挥掌向前,一招‘白浪滔天’向这灰衣老人打去。
灰衣老人意定神闲,凝气于掌,硬生生的将钟蕴朗这招接过。
两掌相接,‘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钟蕴朗功力不济,连退三步,灰衣老人却是稳稳站立,面带微笑。
“小子,我早说了,你这内力差得太远。招式嘛,嘿嘿,莫非就会一套惊涛掌么?惊涛掌虽说刚猛,但你还没练到家。”灰衣老人甚是得意,边说边摇头,意思就是‘你这小子,太差,太差。’
钟蕴朗知道斗他不过,也不理会他的讥讽,自顾自的叫道:“秋老先生,蕴朗前来求医!秋老先生,蕴朗来了!秋老先生!”
灰衣老人咧嘴,倒吸一口气,眉头微拧,显得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瞎叫唤什么!秋神医忙着呢,你今天是见不到他了。这事不重要,你先说,相不相信我是无意伤到这位小兄弟的?”
钟蕴朗不理他,只是叫道:“秋先生,秋先生!”
灰衣老人‘哎’得一声长叹,伸手在钟蕴朗肩上一推:“你烦不烦,秋神医今天你是见不到了,明天说不定也见不到,可能要等上三天四天,七天八天,那都说不准。好了,死心了吧,快说,相不相信我是无意伤到这位小兄弟的!”
钟蕴朗见呼唤秋神医无人回应,料想这灰衣老人所言属实。想到应五终是难救,心中悲痛,给这灰衣老人推了一掌,也不运劲抵御,连退七八步。放下应五,身子斜靠在院墙之上,便似浑身瘫软一般。
灰衣老人不依不饶,追到跟前:“你怎么这么不经推?你快说,相不相信……”话说到这里,却再说不下去。
因为他见钟蕴朗一手掩面,胸膛起伏,呼吸深吸深吐。他察觉到这粗重的呼吸声中,尽是无奈与愤怒。
灰衣老人不知怎地,心中忽地升起一种异样感觉。他觉得有些对不起眼前这疲倦万分的官袍少年。
“你……没事罢。”
钟蕴朗面有倦容,还带着几分悲戚,几声轻笑:“呵,呵,我?我当然没事。但我五弟有事啊!”说道后面一句声音已变成嘶吼。
“我是带我五弟来看病的。我从小到大性子孤僻,没什么朋友,更没有亲人。先师从澶州城下归来,也变得神志不清,我那年只有十岁,在偌大的河间府衙更觉孤苦伶仃。不过万幸,这些年东奔西走,还有五位兄弟相陪相伴。”
“我这五弟与我更是交情深厚,他性子憨直,我说的话,他总是一万分的相信,我让他做的事,他总是依言照做。是我让他穿上这‘日落红云甲’的,是我累得他被杨元凯九节软鞭所伤的。是我害了他性命……”
“我带着五弟来此求医,你却一路阻拦……你到底是何人!胡搅蛮缠的要干什么!”前面的话是钟蕴朗自言自语,最后这句,却是怒吼着对灰衣老人说出。
灰衣老人一怔,倒有些被钟蕴朗的气势压住,支支吾吾:“我几时胡搅蛮缠,我不过是问问你相不相信……”
钟蕴朗望着灰衣老人,听他仍是这句问话,冷冷几声清笑:“呵,呵,我相信,我相信,行了吧!老前辈光明磊落,不会乘人之危,怎可能对一个重伤晚辈下手?”灰衣老人愣在当场,哑口无言。
钟蕴朗嘴角上扬,面带冷冷笑意,无力的摆了摆手:“好了,你的问话我也答了,快让开,让我过去。”语气疲惫,但很平静。
灰衣老人敛眉静立,低声自语道:“不就是病重将亡么?难道人人病重之时,都该得救么?不对不对。”但脚下还是略略向右偏移了一个身位,给钟蕴朗让出一条道来。
眼睁睁看着钟蕴朗背起应五,向内堂走去。
钟蕴朗经过灰衣老人身边时,灰衣老人心神微变,喃喃自语:“你一心要救他,只因他与你是手足兄弟,你两肝胆相照,你对他情义深重,但这就是他该得救的理由么?那我呢?我所珍惜之人身受重伤,怎么没人救她?那辽将轻轻一掌,我家阿珍就……只可惜,那时我武艺未成,乱军之中,都近不得她身边。空有一身医术,却也救她不得。”
他双目无神,空洞深邃,似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时空。
……
钟蕴朗回过头看看他,原先冷漠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同情与安慰。
但那是陈年旧事,钟蕴朗也无能为力,眼下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没有给一句安慰,只是脚步坚定,向后院走去。
此时夕阳下的悬壶别院极其安静,在场的人都清晰地听到两声叹息,一个为了陈年伤心事,一个为了眼前兄弟情。
灰衣老人柔声喊道:“小子,秋神医此时尚有大事,是真的抽不开身。”
钟蕴朗闻言怔住,停下脚步。
灰衣老人一声轻叹:“罢了罢了,你过来,我替这位小兄弟医治。”
钟蕴朗转过身来,面显惊愕。
灰衣老人点点头:“不过是软鞭之伤加上体内真气淤滞冲突而已,我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