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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刘家老宅的灯火亮了很久,门楼下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细的雪纱,姜黄的灯光从里面漏出,正好打在月色下一排人影的身上。≧ 二婶婶笑容满面的从大门出来,走至门口,不忘回头对紧随其后的顾儒林道:“顾部长,小报那边的新闻,就麻烦您去打点了。您可千万别和我家大伯和姑奶奶一般见识,他们那只是嘴硬罢了,到头来还不得找您帮忙。”
“二太太客气了,这是儒林义不容辞的责任,今晚多有打扰,我与明昭的事,还需您从中周旋。”
“一定一定,我明儿还会再来的。”
众人在门廊下走着,谁也顾不上谁,二婶婶和顾儒林的对话就着晚风吹到了我的耳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此时是怎样的一个心情,顾儒林说,他早在我们去北平时就听人说了我和顾少顷的事,一直未出面,只是想给儿子一个自由罢了……
仿佛是师哥摸了摸我的头,跟着众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一时转圜不过来。
这一天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们从见面到现在只有眼神对视,并未说上话。夜色深深如雾,遮住满天星月,灯影晃动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别害怕阿昭。”他停一停,“一切有我。”
不知怎地,听了这话,我突然就想起幼时祖母讲过的她与祖父在西北的生活。那时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愿意给我讲讲年轻时随祖父贬官的遭遇。有一回讲到刚入新疆时家里落魄到请不起仆人帮忙,祖母为贴补家用,白天做完家里的活计就去隔壁找一些帮人做衣裳的事赚取收入。祖父心疼祖母,白天忙完政务晚上回到家里也想帮忙裁些料子,好让祖母省些时间。奈何做惯了富贵公子的祖父并不懂如何裁衣,经常是好好做衣裳的完整料子让他裁成了只能做手绢,祖母哭笑不得,只好叫他罢手。她说,“人的心其实很好哄,只要你需要时有人递来一抹真心,不管后来世事如何,你总会感激当时那人抚慰你心灵的情谊,即使那不见得有用。”我不由自主便“嗯”了一声,一瞬间,烦乱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世事焦灼,眼前的苦楚再大,到底有他陪我走着。
末了,顾少顷随着众人离开了江宁坊,我站在灯下望着车子缓缓离去的背影,
倦极的心头忽然松懈下来,这一夜,终是过去了。不管我们讨论的事情是否有结果,也许明日的报纸头条不见得就会买顾儒林的账,也许师哥也不是万能的可以事事化险,但是此时我不安的灵魂终于有了小小的抚慰,即使它只是一句短短的“一切有我。”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顾部长或者是顾少顷还是很有手段的,小报很快刊明,前两日的顾氏父子消息是他们收到不明身份人的举报而草率刊登,新闻真实性并未核实,而今早《民生报》的头版头条上,更是有人匿名刊了一封道歉信,信的内容大抵如下:
本人无名氏,曾受人指使向贵报匿名检举一位教育部新任官员,然而事情已过三日,谣言不攻自破。本人突觉此举有违诚义礼信,固此信特此道歉。事实总会浮于水面,真相如何自有万万同胞评论。本人良心不忍,固对此事有一澄清,万望谅解!
无名氏敬上
民国九年十一月四日
道歉信的刊出,舆论的导向很快转向政治倾轧,有人纷纷传言这则刘府丑闻实际上是顾部长的政敌为拉他下马而恶意诽谤,真实的情况是有人眼红顾儒林沉寂多年竟一朝扶摇直上,不甘心才使的拌子,为的就是让他自顾不暇坐不稳教育部长的位置。一时之间,刚刚还对此事嗤之以鼻的群众立即对受害人顾部长同情起来,众人唏嘘不已,像是自己受了天大委屈般纷纷替新任长官鸣起了不平,道歉信加上沸腾的民情,震慑力足够摧毁一切阴谋。
当然这不过是说辞,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没有比我们自己更明白的。眼下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消息已经外漏,这样瞒得一时又能怎样呢?谁能保证得了不会有其他人跳出来继续作怪?我们四人的事还没完,也完不了。
留声机里优美的华尔兹还在继续,女人们穿了长长的西式舞裙,丝质手套长过肘际,由男士带领着随一对新人在绿草地上共舞。也有穿着旗袍站在自助桌前就餐的女士,端着高脚杯一边品味法国红酒的干涩醇香,一边欣赏新式婚礼的浪漫热情。
民国九年十一月九日,农历庚申年九月二十九,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如约举行,而我的家人也暂时放下家中琐事,集体来到了英菲尔曼教堂参加家里第一个新派婚礼。避去了古礼的繁琐冗长,海朱和世舫的婚礼更像一场正式的庄园集会,几百人在绿草如茵环境幽雅的英菲尔庄园共同庆祝一对新式男女的结合,无疑让人心生感动。
长长的白色长桌上放着整台雪亮的香槟酒杯,穿着白色衬衫打着红色领结的侍应生们用银盘子托着红酒,果汁,在草坪间穿来穿去。不时有人停下舞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眼又急急回到舞池跟着调子继续旋转。
姐姐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绣玉兰花的斜襟旗袍,此时正陪着母亲和舅母在远处谈话,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毫不在意别人看来的眼光。相反母亲就有些拘谨,家里接连出事,母亲强绷的神经不过是勉强应付今日的出席罢了,自阿哥早夭后,她的身体最受不得刺激,然而……
想到这里,我握着银勺的右手不由紧了又紧,一个不小心,盘里的夹心饼干“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一个温润的男声在此时响起:
“好好的饼干和你有仇吗?干嘛把人家捏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