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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教室除了大喇叭里的眼保健操歌,再无别的声音。? ?
于洋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人轻轻点了一下,熟悉的小动作让他很自然地将手伸到桌子下面,一张薄薄的纸条递了过来。
趁着老师不注意,赶紧打开了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十一放假的英语补习计划……”
后面整整一排都是计划,于洋看的只想笑。
等到眼保健操的最后一个动作做完,林曦起身来到于洋的书桌前,把他的书本全都装到了书包里,最后塞进去了一个电池带动的随身听,还有一本《李阳疯狂英语》的磁带。
于洋有些呆滞,林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傻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十一放假,你再不走就得等到后天了。你们村的车不是十一点车吗?”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住校生,每到放假的时候都要回家的。自家的村子离学校很远,因此放假前一天,他可以提前半天离校。
林曦收拾的很快,他的哪本本放在什么地方都清清楚楚,最后又在他书包里塞进去四节电池。
“回去好好听磁带,帮你爸干活的时候也不妨碍你听。早起一会背背单词,你英语太拉分了。回来我要考你单词的,要是不会背,一个月别想我跟你说话。”
故意哼了一声,于洋背起书包,想要说点什么,可一转头的功夫,林曦已经在那看书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并非是生离死别,临出教室的时候,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林曦,却现一双眼睛也在看着他。
青年男女的目光如天边的闪电,一闪而逝,两个人急忙转开头,林曦的脸上却有些羞红,盯着自己的英语书,却有些手足无措。
她总觉得今天于洋怪怪的,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很久没有见过一样,怪的让她心里毛毛的,像是被小猫用肉嘟嘟的小爪子挠了一般,麻麻的,痒痒的。
心里咚咚直跳,血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涌到了脸上,**辣的。
于洋长呼了一口气,离开了教室。
虽然每次放假前都是这样离开,但他还是去办公室让班主任给开了一张请假条——林曦说这是对老师的尊重。
外面的天色有些阴沉,冰江省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
十月份的天已经很冷,半空中低沉的云层让原本萧索的街道上更加冷清,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臭水沟的味道,脏乱的街道上偶尔还能看到牛粪,哞哞叫的牛车在道路的中央慢悠悠地晃着,屁股后面带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兜,兜住牛粪,否则城建的会罚款。
这就是2oo1年的林场镇,一如于洋记忆中的一样。
和经济繁荣的南方相比,冰江省仿佛要慢一个时代,而林场镇则更像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这个当年因为支援国家建设而建立起的小镇,唯一的产业就是木材加工和采伐,背靠着中俄边境,恬静而又落后。
五十年代的繁荣期,曾经有数以万计的伐木工人在这里奋斗,而如今封山育林,整个小镇陷入了一片萧条。
当大城市的学校开始为学校附近的网吧头疼的时候,林场镇中学对学生的教育还是严禁去三厅——台球厅、歌舞厅、游戏厅。
但新时代的印记也悄然出现——网吧、旅店、电脑学校、海狗油传销、保健品商店、学生手中的小当家水浒卡,以及那些眼馋别人不吃方便面只要里面水浒卡的穷学生。
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2oo1年的北方乡镇,大抵如此。
一如初春,遍地融化的冰雪混成泥浆,街道上到处是泥泞;但用不了多久,百花开遍,姹紫嫣红。
农业税和提留款还未取消,种地越多,负担越重,至少本地的农民只看到了泥泞。
许多农村家庭在农村的春天之前破碎,正如于洋的家庭一样,自己的母亲在几年前离开了父亲,出去单过。
每年拼命种地,也不过几千块钱的收入,这就是所谓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钱就会吵架,然后分居,回娘家。女人说穷是男人懒,男人说女人心太高,故事开始于相亲,结束于离婚,九十年代的农村这种事太过常见,可穷真是因为懒吗?
想着自己的家庭,于洋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却有些期待见到老爹。
这时候正是农忙的季节,不过刚下过雨,豆荚还是湿的,没办法收割。
村里的人抓着难得的时机,来镇上办点事。
于洋的家在三湾村,距离镇上五十多公里,每两天才有一趟客车。
等到了车站的时候,客车里已经塞满了人,于洋只好在街上等着。运管站的人就在旁边,你可以载,但不能在出车站前,只要离开车站一米,那就随便了。
不大的客车上塞了将近四十个人,司机骂骂咧咧地关上门,在山间的弯道上狂奔。
两侧都是落叶松,透过窗子,松脂混合着蘑菇的味道飘进车窗,于洋已经很多年没有闻过这味道了。
红红的枫叶在白桦林外飘荡,偶尔飞过一排南去的大雁,松鼠们在忙着准备过冬的松子。
抱着孩子的老娘们儿在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家长里短,男人们则在询问着今年的黄豆价格,偶尔有几个讨论着前几天纽约生的事,一个个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下了车,村里一如既往,背着书包直奔自家的老房子,大黄狗正准备嚎吠几声证明自己很努力地看家,看看是少主人,赶紧夹着尾巴跑过来,伸出舌头轻轻撕咬着于洋的裤腿。
泥坯摔成的泥砖,里面是卯榫结构的“木刻楞”,房顶上是斜斜的茅草,方便雨水落下。
一根高高的松木杆上面挂着一排铁丝,那是电视天线。
推开门进去,一个都那么熟悉,光棍儿的家里自然很乱,厨房厚厚的一层灰,不知道多久没有做饭。
爷俩都是去前屋的奶奶家吃饭,没了媳妇还有老妈,至少不至于天天吃不上顿热乎的。
典型的东北大炕,铺着廉价的炕革,炕上是一方红松的柜子,里面堆放着绣着鸳鸯恶俗图案的被子。
炕上是一方小炕桌,炕桌子上摆着一个搪瓷的大茶缸子,里面泡着“猴王牌”茉莉花茶,那是风靡全国颇具特色的穷人专用茶。
不远处的柜子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特有复古感觉的频道扭可以换12个台。电视机滋滋啦啦地播放着《西游记后传》,鬼畜版的大师兄正在那嘲弄对手: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爸,我回来了。”
于洋长呼了口气,看着坐在炕桌前的老爹,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坐到边上端起茶缸子咕咚了几口茶水,熟练地吐出了茶叶梗。
于洋的老爹叫于永贵,很有时代特色的名字。常年在林场抗木头给了于永贵一副强壮的体格,肩膀上两块“肉疙瘩”鼓胀着,那是林业工人的象征和骄傲。
于永贵当年也上过高中,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但他是家里的老大,于洋还有一个叔叔两个姑姑。家里稍微出点问题,于永贵这个老大必须义无反顾地辍学干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想着以前的事,看到如今还未苍老的父亲,于洋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见儿子回来了,于永贵笑道:“正好,我正愁割豆子忙不过来呢。你奶奶知道你回来,肯定在前屋包饺子呢。走,去帮着包饺子去,你奶奶今天去林业站赶集买的肉。”
两个人的情绪自不相同,于洋是恍然隔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于永贵和林曦一样,平淡的一如清晨山间的薄雾,习以为常。
真正的家徒四壁,去年的黄豆收购价是七毛钱一斤,除了公粮和农业税,村里镇里的提留一交,也剩不下多少钱。
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沉重的红松桌子上挂着一个镜子,旁边是很古老的相框。
里面父母的结婚照一如那个时代,两个人穿着军装,将脑袋挤在一个小小的相框内。
于永贵起身把电视关了,装作不经意地将结婚照放进抽屉里,从后面推着于洋的后脑勺,及拉着鞋朝着前屋而去。
于洋嘿嘿傻笑了一声,跟着老爹去前屋洗手包饺子,于洋擀皮,奶奶的手太巧,根本跟不上。
小花猫估计是闻到了肉馅的味道,在面板前转悠着,被爷爷粗暴地扔到地上,不满地喵呜了一声。
“洋子,还有一年就高考了,咱家祖坟上也能冒冒青烟,出个大学生了。”奶奶边用手捏着饺子,边用一种打趣的语气随口说着。
于洋点点头,心里当然清楚按照正常的路来走,只怕自家祖坟上这青烟却不是一帆风顺的。
自己现在学的是文科,这时候还是人文关怀党,觉得自己上大学当个记者什么的,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公平公正。
结果等到了大二,自己和林曦都成了科技党,觉得只有展生产力才能让两个人的理想更快实现。然而就是那一年,林曦出了车祸,于洋退了学,弃文从理。边打工边学习,没让家里知道,苦熬了两年考上了科大。
生活大多如此,没有人能够脱时代的烙印——正如此时的于洋和林曦,时代带给他们的烙印不是因贫苦童年而哭泣自怨,而是让他们有了为社会的进步而奋斗的理想——让更多的人更好的活下去。
他们是最后一批从小灌输为祖国四化建设而努力奋斗的孩子,他们是第一批长大后现大家不再提无私奉献的孩子;他们带着最后的理想主义时代的光芒,却不得不去面对真实而又残酷的世界。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于洋没有后悔自己上一世的选择,但今天却不想把上一世的路重新走一遍。
他想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社会分工的加剧,不再是天才主宰科技进步的时代了,可以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学科分支的繁复,在这个时代,即便穷尽一生,靠自己也只能在某个小领域有一席之地。学科分支的繁复,在这个时代,即便穷尽一生,靠自己也只能在某个小领域有一席之地。
科技的展需要前置科技,于洋脑子中记着前一世的很多东西,但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方向。正如很多人知道裂变聚变的原理,但没有相应的工业基础,谁又能造出来那东西?
反倒是那场前世最后一年,席卷整个世界的经济危机给于洋心里带来的极大的感触。
听着家里人的念叨,于洋的心头忽然涌出了别样的想法。
“或许,这一世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告诉这个还有种叫共同富裕按劳分配的方式……可这条路该怎么走?”
心里装着事,肉馅的饺子也吃不出味道。
家里一年也舍不得割几次肉,又没有冰箱,今天这顿饺子,只怕也是奶奶知道自己要回来,走了十几里路去林业站的集市上买的。
于永贵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破例给于洋倒了一杯。今年庄稼长得不错,于洋也马上要上大学了,于永贵的心里高兴。
野山参混合着鹿茸和蜂胶的白酒出阵阵清香,喝了酒的于永贵打开了话匣子,和所有的农民一样,就着新闻联播评论着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