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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候君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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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秋来,大雁南归,又是一个料峭寒冬。

    她打了个哈欠,在梁柱间狭小而阴暗的空间里伸了个不怎么舒服的懒腰,觉得自己又开始昏昏欲睡了。冬日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而无聊,驿道上往来的行人少得可怜,鸟儿们不像其他季节那么聒噪,就连驿亭外的那条河都变得沉默了许多,再也听不到汩汩的水流声和鱼儿跃出水面的水花声了。世界变得格外安静,静得让人心慌、心急、心烦意乱,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由头泄心底积聚已久的莫名意绪。

    突然,她敏锐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凑近亭顶的缝隙盯着驿道尽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心头蓦地掠过一股激动和喜悦的情绪,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没有什么能惊醒一条冬眠中的蛇,除了猎物散着的生肉气息和醉人的血腥味儿。

    她在亭顶的梁柱间无声地徘徊来回,打量着驿亭里的两个新访客。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有些特殊:年长些的清瘦男子身着道袍道冠,是一个长相清俊儒雅的小道士;和他一起来的女娃娃穿着一身改小了的男装,袍子险些盖住了脚面,走起路来只见一双圆圆的黑靴头在翻滚着的青色布浪里进进出出。她微微皱起眉头——她从来不害女子,而且出于做鬼的本能,尽量避免和道士和尚这类人有瓜葛。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得不放弃一个很不错的取乐机会。

    那两人走进驿亭来。刚一落座,那女娃娃突然抬起头,眯起眼睛警觉而谨慎地在亭顶的梁柱间来回打量。她不由得往回缩了缩身子,生怕那两道清澈而敏锐的目光会捕捉到自己的存在,却见那女娃娃垂下了头,疑神疑鬼地说道:“大叔,我总觉得这座亭子不大对劲。”

    道士脸上淡然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仅微微勾了勾嘴角:“怎么,又想大展身手了?”

    女娃娃头摇得像拨浪鼓,撅着嘴说道:“起码现在不想,上次差点被做成蛇饵,我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语气也激动起来,“不过要是能再见到那条龙就好了。大叔,我跟你说,那条龙真是太漂亮了!足足有二三十丈长,长长的角,金色的鳞片,它还对我笑呢……”

    道士不动声色地将从行李里拿出糍粑、腌菜和腊肉,眼皮微微下垂遮住眼中的笑意,淡淡说道:“走了大半天,肚子也该饿了,快吃饭吧。”

    女娃娃咬了一大口腊肉,斜睨着道士小声咕哝道:“切,分明是自己没见过龙,还不准别人说。”语气里满满的扫兴和意犹未尽的失落。过了不一会儿,眼睛又是一亮:“大叔,要是我遇到危险,就又能见到那条龙了,对不对?”

    道士优雅地将一块腌萝卜和着糍粑吞下肚,语气平淡而肯定。“这里很安全,你不会遇到危险的。”

    她忍不住和女娃娃一起翻了个白眼。看来这个道士也不过是个泛泛之辈,没准连经文都背不全,更别提捉鬼降妖了。但是她并没有试探他的打算,一来她不喜欢冒险,二来他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令她讨厌。他的眼睛很清澈,身上散出来的气息也很干净清爽,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浊臭逼人,就像雨后的天空或是流经亭外的河水一般幽静而清凉。她本能地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两人吃完饭后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变成了镶嵌在群山顶端的一道耀眼金边,天边的晚霞释放着最后的绚烂和光辉。女娃娃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活动着腿脚,催促着动作不紧不慢的道士:“大叔,天就快黑了,咱们快赶路吧?”

    “咱们不走了。”道士将剩余的干粮放回竹箧,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羊毛毯和一件大棉袍,铺在冰冷的座凳上。

    “什么?”女娃娃差点跳起来,“咱们就睡这儿?”

    “反正天也快黑了,我们没处可去。”

    “我宁愿睡在草地上也不愿睡在这里。”女娃娃疑神疑鬼地打量着灰不溜丢的驿亭,“这地方阴森森的。”

    道士笑了。“怎么,你害怕了?”

    “我才不怕呢!”女娃娃被激起了斗志,一屁股坐在羊毛毯上,裹紧打满补丁的大棉袍,“就算有恶鬼来抓我,我也能降伏它!”

    “不会的。”道士的语气平静而温和,“放心睡觉吧。”

    他的话好像有种奇怪的魔力,刚才还精力充沛的女娃娃突然打了个大哈欠,眼神有些迷离恍惚,缓缓地倒在了羊毛毯上,嘴里还模糊不清地嘟囔着:“要是恶鬼来了,记得叫我啊。”

    道士笑笑,看了看亭外渐渐黯淡的天光,从竹箧里取出一盏油灯点亮了,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羊皮卷轴和一支朱砂笔,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她溜到亭顶一角,好奇地打量着道士认真而专注的侧脸,这情景似曾相识。她的眼前蓦地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画面,心里一阵刺痛,好像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可是她想不起来了。心绪又莫名地烦乱起来,她极力克制着心里的躁动,却又在好奇心地驱使下偷偷溜下亭顶,攀在亭柱上想要看清道士写的是什么。

    羊皮卷轴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红色的小字,看起来很费劲。她模模糊糊看到了“莲子”、“清水村”“水蟒”等字眼,正想凑近了仔细看,道士突然说话了。

    “还不打算现身么?”

    她悚然一惊:果然遇上高人了。

    既然已经被看穿,就没有隐藏的必要了。她冷笑一声,从亭柱上冉冉飘落。灰突突的驿亭突然变了模样,金碧辉煌的八角琉璃宫灯下,红裙佳人衣袂飘飘,精致的妆容,窈窕的身段,足以让全世界的男子为之心醉神迷。

    道士淡淡一笑,极黑极亮的眸子里波澜不惊。“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个游方道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微微皱眉,他竟然能抵挡住她的诱惑。心底涌起一股愠怒和不甘,她偏要挣出一朵倾国倾城的微笑,眼角含媚地缓缓踱过去,将身子偎在他端坐着的身躯上,用极轻柔极娇媚的声音呢喃低语:“法师难道不喜欢?”

    他的笑声并不冷峻,却如雪山顶上流淌的冰泉水一样毫无情感:“修道之人无情无欲,姑娘难道不知?”

    她挑了挑眉毛,如水的眸子递出阵阵秋波,将凝脂般的纤纤玉手搭上他的臂膀,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他修长的后颈:“我只知没有人能抵得过色、欲二字。”

    他自如泰山般巍峨不动。“我不一样。”

    她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慢慢挨近他的唇,闭上眼睛享用美味般地轻咬慢舔。“我不信。”

    半晌过后。

    “这不可能!”她冷冷地放开了手,妩媚的凤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没有男人能抵抗我的诱惑!除非你根本不是人!”

    “姑娘应该不是在奉承我吧?”道士笑容淡然,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刚才生的一切。

    愤恨和羞恼在她体内迅疾地蔓延,女人的脸瞬间变得阴冷而狰狞,伸出尖利的指爪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道士的咽喉。道士并不出手攻击,只是每次都轻巧地避过女人的致命攻击,这反而更加激怒了她。突然间,她灵光一闪,扑向还在熟睡的女娃娃。

    “放开她!”道士第一次露出慌乱的神色。

    她微微一笑,尖利的指甲轻轻摩挲着女孩的睡脸,另一只手缓缓伸向睡梦中起伏的胸膛:“怎么,终于触到你的软肋了?”

    道士又恢复了平静。“我是为了你好。”

    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蹩脚的借口,亏你也想得出来。”眼波一转,闪出一丝凶光,“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女娃儿能拿我怎么样。”尖利的指甲宛如利刃般闪着猩红的光,迅疾地刺进女孩的胸膛,下一刻她像被烫伤一样尖叫起来,缩回的右手手指焦黑变形。女娃娃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你在她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而已。”她简直恨透了道士的笑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卸下娇媚动人的面具,眼神中露出浓浓的疲惫和沮丧,语气变得平淡而沙哑:“你明知道我敌不过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道士望着她,头一次,眼中流露出悲悯和怜惜。“姑娘,我并没有恶意。”

    女人出凄凉的冷笑。“没有恶意?难不成你是来这里散心的?”

    “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怎么帮?”

    道士走近一步,看清了女人藏在阴影里的脸,疲惫憔悴得如同一片失水的秋叶。他的声音温柔得恍如幻梦:“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困在这座亭里?”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困在这儿?”她喃喃地重复他的话,迷茫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道士从竹箧里取出一面八卦镜。镜身四周镌刻着奇异的铭文,镜面镶嵌着一整块青色的美玉,明澈得如同冬天的湖泊。“这面镜子可以告诉你答案。”

    她将信将疑地向镜子里张望,平整的镜面突然荡起层层涟漪,里面的映像渐渐清晰。她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