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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要进宫面圣,周青青一早就起来准备,本来是要穿上昨日新买的那件荷叶滚边绫罗裙,但想了想,又换上平日里常穿的素锦白裙,头发也只让丫鬟碧禾给她梳了个双平髻。
碧禾从妆奁里翻出一根点翠金簪,正要插在她发髻上,被她止住:“不用了。”
碧禾一惊一乍道:“大小姐,您今日进宫见皇上,可要打扮得隆重点!”
周青青拿过她手里的那根簪子,放回匣子,又拨弄着找出一根普通的金簪递给她,笑道:“我要是打扮得太春风得意,岂不是会让皇上失望?”
碧禾没听明白她言中之意,只吃吃笑道:“你说皇上是不是想起咱小姐无父无母,又到了婚嫁年纪,所以召您进宫,给您安排婚事?”
周青青笑:“你想得太多了。”
虽然她也不知几年未过问他们一家的皇上,为何会忽然召她进宫,但一个帝王总不至于有这份闲心。
穿衣打扮完毕,镜中的少女,一身素雅,但也不至于寒酸,不像王爷千金,却也不似布衣百姓。
周青青对自己这身装束还算满意,走出闺房,便听到外院热热闹闹的声音。
她随口问:“阿劲回来了么?”
碧禾点头:“好像是。”又拉着周青青,雀跃道,“小姐,我们快去看看阿劲打了多少猎物?”
两人走到前院,果然见周珣,还有老管家及几个下人,正围着一个男人热火朝天地说话。男人正是周青青口中的“阿劲”,定西王府的护卫聂劲。
聂劲从几人中抬起身,朝周青青方向看过来,道:“大小姐,听陈伯说你和二夫人今日要进宫见皇上。”
周青青嗯了一声,走过去朝地上的猎物看去,几只麂子,几只羽毛彩艳的野鸡,还有两只灰毛野兔,赞叹道:“阿劲这两日进山里,收获这么丰富?”
聂劲道:“如今天气转暖,山里猎物都从洞穴里出来活动,最适合打猎。”
他长得挺拔英武,五官端正,轮廓分明,几分冷硬几分忠厚,不是金陵城里常见的英俊男子,一看就是习武征战之人。
说起聂劲,他本是流浪乞儿,十二岁时流落金陵,大雪之日在定西王府外昏倒,被年方四岁的周青青发现,让下人把他救起来。后来,周青青爹见他骨骼清奇,踏实本分,便将他收养在府中,让人教他习武,后又带他入军营,二十岁不到就做到军中参将。
定西郡王去世后,麾下十万大军收归,新任主帅将领打仗不行,各种勾心斗角倒是擅长得很,聂劲无心参与其中,便卸甲回到王府。没事就把杀敌本事用来进山打猎,给府里上下仅剩的十来口人改善伙食。
这厢说得热闹,那厢许氏听到动静,领着两个孩子,也走了出来,凑上前一看,啧啧感叹:“阿劲这回打了这么多!”
跟在她后面的周冉冉,却吓得捂住眼睛,娇声叫道:“忒吓人!那兔子身上还有血。”
周青青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这大妹妹,胆子比针眼儿都小,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恨不得天天就窝在自己那间闺房绣花。如今已到了婚嫁年龄,周青青都愁着给她找个什么人家嫁掉,才不会受委屈。
小周玥则跑过去抱着聂劲的腿撒欢:“阿劲哥哥,赶明儿你也教我打猎。”
聂劲摸了摸他的头:“好,等玥哥儿长大了,阿劲哥哥就教你。”
许氏看完了猎物,才注意到今日的周青青,哎呦了一声,急道:“青青,你怎么就穿成这样子?咱待会儿可是要进宫见皇上的!”
周青青瞥了她一眼,心道我滴个天!一身锦缎红衣,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约莫是把压箱底的首饰都戴在了身上。脸上胭脂水粉,涂得甚为夸张,比那新嫁娘还艳上几分,无奈年岁渐长,颜色已失,看起来不伦不类。
周青青摇摇头:“姨娘,你说皇上这些年对我们王府不闻不问,他愿意看到我们跟以前一样贵气么?”
许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有点忐忑地摸了摸脖子的珠链。
周青青耐着性子同她解释:“皇上冷落我们,无非是对父亲的死不满。不满自然是不愿看到父亲的家眷过得多好。你这样子去见他,还以为我们家没有天家照应,也过得富贵安逸。”
许氏终于明白,赶紧诚惶诚恐点头:“青青你说的对,那我再换身行头。”
聂劲看了看周青青,朝她问道:“皇上召你和二夫人进宫,是有何时事?”
周青青摊手:“还不晓得,宣旨的公公什么都没说。”
她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许久,也总归还是没猜到皇上的心思。
聂劲浓眉微蹙,道:“听说西秦的使臣来了金陵求亲,不知道是不是跟这有关?当初王爷在世时,跟西秦交手多年,对西秦来说,分量很重。兴许是议和之后,想让你进宫跟西秦使臣聊聊王爷从前的事儿。”
周青青本觉得他想得太多,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虽然她未曾去过西秦,但听闻她父亲周灏和他的玄铁军,在西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作为率军杀过数万西秦大军的定西郡王,是西秦上下恨之入骨的敌手。
父债子还,西秦使者来求亲,说不定顺便来找她这个仇敌的女儿,算算旧账,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谬可笑,但周青青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周冉冉听了聂劲的话,竟然也跟周青青的想法不谋而合,拉着她娘亲的手,忧心忡忡道:“娘,皇上召你们进宫,不会真是要把你们献给西秦使者泄愤吧!”
许氏当真被她这话吓住。
聂劲摇头轻笑了笑:“你们别自己吓自己,两国打仗,代表的是朝廷,西秦怎么会荒谬到找你们这些女眷的麻烦,顶多是找你们说说王爷生前罢了。”
周青青也知自己杞人忧天,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胡乱猜想也没什么用,总归进宫了就知道。”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用过早膳。日头渐高时,宫里来了镶金嵌玉的马车来接人。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宫门停下。
五年未曾踏入过皇宫半步,周青青从马车上下来,踏在汉白玉石板上时,一时竟有些恍然,直到被太监引着进了皇上的金銮殿,才微微回神。
行礼完毕,坐在上方龙椅的永光帝吩咐二人免礼平身,周青青微微抬头,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那多年未见的皇帝。
她还记得这位当朝帝君,五年前是如何英俊倜傥。五年时光飞逝,逝去的还有人的容颜,如今的永光帝再不复当年风姿,只是一个步入中年,略显衰颓的男子。
想必是因为这五年间,西秦日渐壮大,南周边境不宁,令他这个君主寝食难安。乱世之中,帝王比起百姓,过得大概只会更苦罢。
而就在周青青想着这些的时候,永光帝看着底下的两个女人,也不由得有些怔然。尤其是年方十六的周青青。
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宗亲世侄女,是在定西郡王的葬礼上,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娇贵稚子,哭得悲伤不已。而如今,当年的小姑娘,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虽则如花似玉,却穿着打扮素淡,再寻不出从前金枝玉叶的影子,甚至沾染了些许市井之气。唯有那眉宇之间,隐约同他父亲一般,有着一点英气和坚韧。
永光帝对定西王府不闻不问多年,但有关王府的境遇,也略知一二。他对这样的衰败乐见其成,定西郡王帮他守不了江山,那他也就不再给他府中任何恩宠。
直到这一回,西秦派人来求亲,他方才想起被自己冷落了多年的定西王府。
永光帝微微叹了口气,道:“青青,朝中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定西王府,不知这些年你们过得可好?”
这声青青唤得自然而然,倒像是几年前,他称呼年幼的她一样。
周青青回道:“承皇上蒙荫,家中这些年过得还算安稳。”
永光帝见她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吭,倒真有几分周灏的影子,微微笑了笑:“你们知道这回召你们进宫是为何事吗?”
周青青道:“恕青青愚钝。”
永光帝又笑了笑:“这回西秦武王派人来求亲,你们应该有听说吧?”
周青青道:“金陵城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件事,青青也有所耳闻。”
永光帝道:“今次来召你们见面,就是跟你们谈这件事。”
周青青暗自轻笑,倒是让聂劲猜了个准。她悄悄抬眼,看了眼皇上,却并未从他神色中看出个所以然,便道:“秦祯是西秦皇上的嫡亲弟弟,也是他们西秦的主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来求亲,对蕲城之盟的维系,是件天大的好事,若哪位公主嫁过去,必然为我们大周子民所敬仰。”
永光帝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他微微顿了顿,才笑着继续道,“西秦来求亲,却不是要娶皇家的公主,而是指明求娶定西郡王的女儿。”
西秦使者道,虽然定西郡王已西去多年,但武王秦祯对其敬仰之心不减,如今两国结盟,有心结亲,便想求娶定西郡王的女儿为妃。
永光帝这才回忆起,曾经那么多年里,定西郡王戍边的功勋,他曾保南周近十年安宁。他的功绩是实实在在,抹杀不掉,即使他故意忽视,西秦也会帮他记起。他怪罪他英年早逝,但实则生死有命,由不得人。若说真有罪的,不过是周灏病逝之后,那些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
西秦王室的求亲,终于让永光帝想起定西郡王的好,面对自己不愿承认的忘恩负义。他看着定西郡王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成人的嫡长女,到底有了一丝愧疚之心。
而这位长女,却因为他的话久久不能回神,未反应过来的还有她身旁的姨娘许氏。
永光帝见两人表情怔忡,又开口继续道:“其实公主嫁去和亲天经地义,只是秦祯指明要娶定西郡王的女儿。”他微微迟疑片刻,“照理说,西秦求亲,朕应该指嫁嫡长女,以表重视,但朕知青青你身为长女,身上担子重,世子又未成年,恐怕王府离了你不行。你大妹今年也已到了婚嫁年龄,朕打算命她嫁去,如何?”
他知道周灏在世时,最疼爱便是这个嫡长女。这算是他对定西王府的一番仁义之心,也算对得住泉下有知的定西郡王。
一直谨小慎微的许氏,终于从怔忡中回过神,匆忙叩头,颤抖着声音道:“皇上英明,小女冉冉生性胆小,臣妾恐她难当此任。”
周青青沉默不言,这并非普通亲事,而是有关两国朝堂大局。就算她初闻皇上的话,震惊不已,却也不敢多说一句,见许氏跪在地上惊慌失措,余光又撇到皇上面露不悦,怕她再说出出格的话,赶紧作揖叩首:“启禀皇上,姨娘说得没错,大妹生性胆小,兹事体大,是否可给两日时间,让我们一家略微商讨。”她怕永光帝误会,又补充道,“青青并非要违抗圣旨,只是大妹深居简出,对如今局势不甚明白,要点一些时间同她说清和亲一事的利害关系,也好让她能担起两国和平的大任。”
永光帝对她这般明事理,露出欣然笑容,道:“西秦使者让我们三天后答复。朕就给你两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