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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执行了数千年的跪礼看似已经十分平常,尤其对帝王的跪拜更被视为天经地义,也平常无奇,然而在某些时候,这一礼节仍有着特殊的意义。
兄长做了皇帝,潭王在需要时向其行大礼是应当应分,可谁都知道,今天这一次的大礼意义非凡。这一跪是永久的,跪下去就等于甘心情愿矮了对方一截,再想上来几乎没了希望。
目睹的各派朝臣可谓心情各异,而在场心情最为复杂特异的,却当属皇帝——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局势很好笑,很值得玩味。
只需一瞬间的闪念,他就明白了源瑢的心思。这场对决他们确实拼的是对对方心理的洞察与把握,而看穿对方心理、猜知对方打算的人却不止是他,也是源瑢。
他是不会在这次胜利之后就对源瑢下杀手的,这从之前他一直没显露任何凌厉的态度,以及刻意将事情归结为“家事”的言辞中间,就能推测出端倪,当然,更是他外冷内热的本性所决定。
源瑢就是洞察了这一点,就是掌握了他的本性,才有恃无恐地选择退而求其次。
这一次公然示弱,表面上看是个顾全大局不惜自我牺牲的壮举,其实是明知前途无险而丢卒保车。不但免除了江山沦落、同归于尽之厄,还能让自己在正直臣子眼中的形象有所扭转,说不定能为日后东山再起铺垫一份助力。
大局之观也不是没有,但识时务恐怕才是源瑢的主要考虑。
皇帝心下连连苦笑,他们两人当真是兄弟,仅有他们,可以对对方的心态与个性把握得如此精准,洞察得如此及时。
这时刘正明等三老臣也都跪了下来,齐声道:“臣等有罪。”
潭党成员们很有一部分人在膝盖发软,也想跟着跪下请罪,又或是迟疑,或是被身边的同僚不着痕迹地阻止。
“三位卿家请起。”皇帝说话间,却向潭王伸出手去,亲自搀了他的手臂扶他站起,又转向朝臣说道,“朕方才已然言明,这是一桩家事,故而也恳请诸位,将其仅仅当做一桩家事去看待。我兄弟二人虽出身皇家,毕竟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年轻气盛,因情意使然一时冲动,做出些荒唐事,也当是可以体谅的吧。”
众朝臣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其实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相信。什么家事,勾结朝臣逼迫皇兄逊位,集结了京营兵马准备逼宫,这能算是家事?骗鬼呢?
方才事态都已严重到了何样地步,今上这意思,竟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完全不对这个企图造反犯上的兄弟计较?这怎可能!
有些人甚至已经在嘀咕,是不是今上仍有什么把柄握在三王爷手里,所以才不敢对其多做追究?
而全场知道这事可能、并且确信皇帝就是如此打算的人,正是潭王自己。
但凡还有余地,二哥就不会对自己下杀手,这是他早就清楚的。而从二哥方才的口吻与言辞之间,更能推断得出二哥有着息事宁人的打算。
虽然潭王也不明白原因所在,却清楚体察到了这一信息。
这一次服输自是损失巨大,但总好过硬拼落个玉石俱焚。不管将来再想反手会有多难,留得青山在,总还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他白源瑢当然是个识时务的人,不可能去做损人又不利己的傻事。
至于高深莫测的二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想必就快要揭晓了。
皇帝朝堂下群臣淡淡扫了一眼,说道:“不管怎样,诸位卿家亦是出于维护天道正统之大义才行今日此举,朕不会予以追究。”
群臣闻听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再怎样不明白,涉事其中的潭党成员,如京营指挥使这样的人物,确是大松了一口气。连三王爷都下跪请罪了,他们能不担忧自己人头不保么?至于今上是不是真能毫不追究,眼下还计较不过来,反正能得一时转圜之机总是好的。
只听皇帝继续道:“不过,众卿家一心为公,除了维护大义之外,也当多为公务尽心尽力才是。若是耽搁了大事,恐怕这为公之心,也只能算作好心办了坏事罢了。”
群臣更是迷惑不解,耽搁了大事,什么大事?
就在这当口,只听殿门之外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一人大步走进大殿,下拜施礼的同时,声调雄浑地说道:“微臣邱昱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方才那一番你来我往的辩论之间,就有不少人都猜测过这位今上最铁杆的臣下邱大人为何独独不在场,此时见他现身,也都看得出必是另有事端随之发生,都屏气凝神地等听。
皇帝言简意赅地吐出四字:“免礼,说吧。”
邱昱起身道:“启奏圣上,微臣刚刚接到辽东边关急报,果然不出圣上所料,戎狄大军已集结于百济边界,另有两路人马自北方挺进,不日便要会和,届时人数将不下于二十万。敌方对我大燕动兵之意已昭然若揭!”
闻听此言,全场皆惊。
锦衣卫的密探遍布全国各处,尤其在易出军情的辽东与西北活动频繁。比起边关守将与兵部等一系列衙门传递军情的效率,经常是锦衣卫密探能够更早、更快也更准确地将第一手军情送达皇帝手中。
在兵部官员仍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邱昱已将边关传回的具体军报呈上,这并不算是多稀奇的事。只是这军报送达的时机未免太微妙了,全场文武群臣都讶异难言,几乎回不过神来。
所谓“果然不出圣上所料”,就是说圣上早就在关注军情,早就料到对手会集结军队南下进犯了啊。
怪不得面对三王爷如此大的手笔,今上也不打算追究,原来是外敌进犯近在眼前,才对内乱尽量息事宁人、免于内耗折损战力、影响战局的意思。
一时间群臣百感交集,刘正明、丛真、方久月三人都是满面惭愧,无地自容,不管方才再怎样嘴硬,真听说外敌进犯,今上费心备战的当口,自己却在帮人拆台,还是在帮一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拆台,他们还是惭愧万分。
潭王党羽却进一步松了口气,听邱大人意思,这一回外敌入侵手笔甚大,形势十分危急,以至于今上对今日的忤逆之举都不敢严厉追究,如此一来,自己果然有望暂且过关,不必担心今上翻脸报复了。
而与此同时,不管哪一派的朝臣都或多或少地对今上料敌先机的眼光、顾全大局的胸襟心感敬佩。
如此一对比,就更显得为争风吃醋而兴风作浪的三王爷品行不堪了。
潭王神采淡漠,目光低垂,没有对这则消息显现任何反应。似乎是虱子多了不痒,反正要沦落为一个不懂事的弟弟形象,就不去管那么多了。
其实此刻,潭王心里满满都是好笑的自嘲,看这意思,二哥似乎根本没把与自己的这场终极对决当回事,不但早就稳操胜券,还已经早早打算好了胜利之后作何安排。就像计划着晚膳吃些什么那般轻松随意。
他终于开始真心佩服起二哥来了,从前还一直看不上二哥,如今才知,自己在二哥面前,几乎就是个幼稚无知的孩子。军情,二哥手里只攥着锦衣卫一个确保忠心的衙门,看似不足为惧,却能做到比他更加清楚地掌握国内国外的消息,以确保运筹帷幄,实在是高明。
即使没有争风吃醋一说,二哥方才直接抛出这个外敌即将入侵、朝野上下仅有他了解军情的消息,还不是一样有望反手,让群臣说不出话来?一群咬着孝道不放的人们,还真能有脸放着即将叩关的外敌大军视而不见,仍坚持逼皇帝逊位么?
二哥果然是深藏不露啊!
皇帝在灵位前踱着步说道:“国有二君,日月双悬,危机潜伏,国内人看得明白,国外人一样看得明白。还有比父皇驾崩,皇位出现悬念这时机更合适的么?他们若是不来趁此机会动兵进犯,倒是怪了。”
三老臣更是羞愧不已,他们的愚昧,竟然差一点成了外敌的辅助。今天他们可是做了逼皇上逊位的打算的,这要是真成了功,那简直后果不堪设想,岂不是成了葬送大燕朝的罪人?纵是说今上早有准备,不会让他们得逞,也要显得他们实在太不懂事,太不顾大局。
以刘正明带头,三老臣再次一齐跪下请罪,刘正明道:“臣等糊涂,偏听偏信,犯下大不敬之罪,忝为人臣,恳请圣上降罪。”
皇帝正色道:“戎狄重兵压境,边关告急,正是需要君臣内外齐心合力以抗外侮之际。三位卿家都是忧国忧民的忠义之臣,若真有愧疚之心,将来就请多多尽心尽职,为国效力吧。”
不等三人答复,他转头看向王智,“传朕旨意,升佥都御使刘正明接任刑部尚书,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升礼部左侍郎,吏科给事中丛真升吏部右侍郎。”
众臣躬又是一阵耸动。不管是不是为人挑唆,这三位老臣今日的行径都够得上大不敬,至少至少也是该罢官回家做处置,今上却不但毫不追究,还连升数级,让他们三个顶了日前罢免潭党贪官留下的三个重量级官位,这以德报怨、大公无私的姿态,简直是堪称令人发指。
三老臣也都吃惊匪浅,继而一同叩拜谢恩,刘正明再次老泪纵横,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利落了。
今天的这一场皇极殿对决,似乎就要如此收场了。
“外敌压境,须得尽快集结兵马与粮草应对。还请诸位卿家各司其职,尽心竭力。”皇帝总结陈词之后,便请了众朝臣退去。
偌大的皇极殿内仅余下皇帝与潭王两个人。皇帝望向灵位上的父亲灵牌,默然良久。
如果真有在天之灵,如果父亲的在天之灵真会在今日魂归故里,目睹了方才这一场变故,他老人家又会是何感想呢?是会为两个儿子终免不了为争皇位骨肉相残而痛心,还是为他们都能顾全大局从而平息内战勉强和解而欣慰?
“源瑢,你可知道你输在哪里?”皇帝转回身望着潭王,神态语气中都透着恳切,“你输的是人心。这么多年下来,你被捧在手心里太久,竟都已经忘了,你的体面尊贵,都是他人爱戴的结果,并非你凭借自己的本事赢得而来。换言之,你该做的是固宠,而非争权。你输就输在顾此失彼,轻重混淆。”
潭王不言不语地站着,面容平静,既不像听进去了,也不显得不以为然。
皇帝朝一旁走了几步,继续道:“周围的人,或许没你出身高,没你聪明,可他们也都是人,也都想被当个人看,你就从没去拿他们当人看。你自认高人一等,没谁不可牺牲,没谁不能出卖,更是遑论骨肉至亲,没谁不能拿来利用,那又如何指望他们对你忠心爱戴、毫无异心?再爱戴你的人,见了你这般做法,也终有寒了心、弃你而去的一日。”
太后与长公主都不会相信潭王是为争女人才争皇位,她们会来做这个关键的证词,都是出于襄助皇帝的心意。
长公主虽一直更维护二哥,从前却远不至于如此立场鲜明地针对三哥。太后更不必说,从前的立场何其鲜明,几乎都到了帮助潭王对付皇帝的边缘。而今这母女俩都在倾力襄助皇帝,原因自是在于看清了潭王的为人,对他寒了心。
尤其是太后,二十多年都将他视如己出,对他倾注了远超自己儿子的感情,到头来却见到自己不但为他利用,而且无可利用之时便随手抛弃一边,连面上的关切都懒得维持下去,又会是何等地伤怀?
潭王笼络了那么多大小官员为党羽,却独独输给了皇帝争取到的这两位亲人的支持。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潭王对其手下也堪称冷酷无情,兵部尚书崔振、内阁首辅杜荣,那一个个被今上逐步祛除的潭党成员,也未见潭王如何去护佑抚恤,很快都成了他的弃子。
他这有用则用、无用则弃的作风早就被人看了个清楚明白,又还能有多少人对他忠心耿耿?
皇帝最后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怨恨琢锦与母后,她们都是听我承诺了不会处置你,才答应助我的。”
母亲和妹妹的心愿,都是保证两个哥哥都能平安无事。襄助皇帝打压住潭王,才是实现这一目的的唯一手段。倒不是说她们会就此情愿帮着皇帝杀掉潭王。
潭王静静听完,唇畔缓缓露出讽笑:“二哥何须说这么多?你我心知肚明,我明明是……输在了她手里。”
若非有她,二哥怎会那么快调整好了战略,若非有她,自己怎可能偏了路线最终为人拿捏?自她进宫那时起,就引得自己将她视作了对付二哥最有利的切口,想不到,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皇帝本也没指望自己这番话能触动他,说得他幡然悔悟,见他果然油盐不进,也并无意外和失望。源瑢没有选择放手一搏,他是有所欣慰的,但也不会对和解抱什么虚幻幼稚的期望。更何况还明知对方动机并不纯粹。
时至今日,人前他们还需继续端着兄友弟恭、一致对外的架子,私底下却再也没了顾忌,不必再留余地。
他缓步行至跟前,正色逼视着潭王道:“你最好不要再打她什么主意,为了皇位之争,我不会杀你,但为了她,我会。”
潭王寂静池水般的眸子里,终于闪出了一抹凛然之色。
所谓软肋,往往既是最脆弱之处,也是最难攻之处。正如人的眼睛,碰一下就疼得要命,可你想去攻击谁的眼睛,对方肯定躲得格外利落,光凭条件反射也能躲闪及时。
二哥一点也不介意暴露自己这个软肋,摆明一副你们谁有胆量就放马过来碰她个试试的架势。当真是不怒自威,令人心胆生寒——二哥总是临到她的事上才格外果决。
潭王不自觉间就露了一丝苦笑出来。如今的心理真是连自己也分析不清,愤怒么?不甘么?恐惧么?服气么?似乎都不是,又似乎各样都有着一点。
输是确实输了,却又没一输到底。将来东山再起似乎还有希望,但也渺茫得近乎于零。这种半吊子的状态最是令人迷茫惶惑,没着没落。既死不了心,又看不到出路。
罢了,还是先兄友弟恭着吧!谁让自己也是个大局为重的白氏子孙呢?
“等等,”潭王正要起步走出之时,皇帝忽然又出言叫住了他,“还有一事要问你,今日以宠幸罪臣之女延误父皇病情为由来向我发难的主意,你是何时拟定的?”
给他拟定这个不孝罪名的前提,就是绮雯的侍寝之夜与太上皇晏驾之夜的重合,难道说,那竟不是一个巧合?!
潭王缓缓转回身,与皇帝对视。两人的目光一样的锋利刺人,交汇在一处,几乎如刀剑交锋一般迸溅着火花。
【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