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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我就怕你还如上次那般对我装傻守拙,那样咱们可就生分了。”潭王目中闪着惊喜与欣赏,驻足在她面前,懒洋洋地望着她道,“如此说来,无需我向你告白心意,你都明白了?”
绮雯神情肃然,再不余下一丝笑意:“王爷,奴婢以为经过上次一事,你我之间已无需说这些话了。”
潭王促狭地一挑眉:“是了,你是唯一一个不爱听我谈情说爱的姑娘,也怨不得我时不时便要忘了。不过……”他缓步踱到绮雯身侧,停步于半尺之遥,声音更加柔缓暧昧,“你既然明白了个中原委,难道不该由此对我客气一点?”
得悉了太上皇后都能为他随手挑唆,就没点畏惧他的意思?
“这样啊,”绮雯纹丝未动,也未转头看他,依旧肃然冷漠,“我还当明白了王爷想从我身上谋些什么之后,是该王爷对我客气点才对。倒是我想错了,说来也是,王爷今日之举,本就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的。”
潭王当真是平生头回听见姑娘家拿这种刺刺儿的语气与自己说话,不禁哑然失笑,见绮雯朝夹道前后望了望,便道:“放心,我既然选在这里与你说话,自有把握不被他人听去。”
绮雯转过身面对他:“不知王爷今日想说些什么?”
潭王姿态闲适:“那要看,你想说些什么给我听了。”
绮雯默了片刻,平淡道:“诚如王爷上次所言,我本是为寻个妥帖的靠山才选了他。只未想到,他顾念着我的出身,竟连册封我都不敢,他对王爷你,确是颇为忌惮的。”
“所以呢?”潭王道。与上次交谈不同,这一回他一点引导她的意思都没露,完全转成了以退为进。
“所以,”绮雯几乎是调运起了全部的脑细胞,仔细斟酌着出口的每一个字,“王爷上一次的相助之恩,我是心怀感激的,只是我既已走到这一步,再要有异心……王爷也知道,我选今上为的就是保命,可不是丧命。”
潭王唇边挂着玩味的笑容:“你是想说,有点后悔自己选错了?”
绮雯轻轻摇头:“也谈不上对错。您也说了,我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儿女情长不是我所追求,留在王府内宅做个侍妾,没两日便被您抛诸脑后,又怎可能是我情愿选的归宿?如今已然到了这一步,我更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能谋个平安前程。想入您的法眼,寻您做靠山,自然是要立点功劳才行。只是这功劳,总也不能是拿命去换的。”
潭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放心,我既敢来招惹你,就有本事护着你,只要,你想要我护着。”
“那就请王爷让我先来看看,您护着我的本事能有多大。”绮雯正色望着他,“一个万全,连隆熙阁主院都进不得的,未免太弱势了点。您想要我去应对的人可是九五之尊,别怪我谨小慎微。”
“好,你很快便能看得到。”意外地,潭王竟然也未多说,很痛快地点了头,缓步朝慈清宫走去,经过她身侧时又低声道,“到时你别要吓到就好。”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远,绮雯才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快步离开。这一次对垒没什么惊险,却着实令她感到身心疲惫。
原来自己的心理素质没有从前想的那么好,特别是对一个人用情已深之后,再来与另一个男人虚与委蛇,令她感到极度烦恶,既烦恶那个男人,也烦恶这个自己。这种经历就像是往自己身上泼洒污物,恶心不说,还洗不干净。
从前跃跃欲试想去做双面间谍的热情到了此时,几乎消失殆尽。
可是,难道该因此就罢手不干么?
回到隆熙阁的地界,心里才平静了几分,绮雯看着进出忙碌的宦官们,琢磨着潭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她显露本事。好歹也该探明他在宫里有哪些眼线再退缩吧?
绮雯默默安慰着自己,我信誓旦旦说过要帮他,就要说到做到,他眼下最大的威胁就来自潭王,刺探那个人显然要比筛选票拟对他的助力更大。既然已经搅进了这个漩涡,就不能太玻璃心了。
王智仍在东次间里整理奏疏,绮雯进去向他简述了经过,只说了太上皇后叫自己过去询问了皇上的起居,没提潭王的事。
纵使皇帝没有交待过什么,她也清楚,这个开诚布公只能限于对他一个人,余人再怎样值得信任,也不能达到和盘托出的地步。
天色渐暗,料着皇帝快回来了,绮雯便要过去御书房做些准备。自从那次皇帝送她回下处开始,所有脏活累活都再不会需要她去经手,只是一些近身侍奉的事皇帝喜欢由她来做,她也一样喜欢做,就没人来与她抢了。
穿过明堂进去西梢间时,见到方奎正站在里面,显是在等待皇帝回来,向其禀告事务。
绮雯与王智师徒都混得很熟,但因方奎平素进出隆熙阁不多,又性冷寡言,就与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见他在此,她淡淡施礼招呼了一声“方公公”,继续朝里间走去。
“姑娘留步。”方奎竟意外地叫住了她,“咱家正有一事须告知姑娘。”
绮雯停步道:“公公请讲。”
方奎道:“今上已授意咱家清查三王爷于宫中布下的耳目,将来如有需要,还要请姑娘出手帮忙。”
绮雯听得大感意外:“公公是说,今上要我襄助东厂清查三王爷的耳目?”
“正是。”方奎略一点头,“具体如何行事,待得今上示下之后咱家自会再来知会姑娘。姑娘只需心中有数即可。”
绮雯点点头:“好,那我便等待公公吩咐。”
方奎没有多说,绮雯自去里间收拾,心里暗暗觉得奇怪,皇帝与手下三个心腹宦官相处多年,之间又多交涉的是公事,要说皇帝没来与她提及就先去指示了方奎,也不算奇怪。
而放任她去与潭王交涉的事皇帝虽然没有明确松口,却也不再像从前那么抵触,他会松动了态度,给她分派这个差事,也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皇帝指示了方奎之后,应该是自己来与她说,而非叫方奎转述,这不大像他的做派。
但说奇怪其实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大约皇帝只是尚未来得及说而已,绮雯并没就此事多费脑筋,没多会儿便抛诸脑后了。
等到她将御书房处处收检完一遍,正好听见外面传来击掌声,这是候在外头的宦官向屋内同僚就皇帝回转所传达的信号。不过是短短一天未见,绮雯听见这个声音,却是颇有一番悸动。
因太上皇后和潭王引来的不快,在看见他出现眼前的一刻,便被治愈了大半。
皇帝一眼便看出她的神色有异,表面上是与平素相同的施礼见驾,眉眼间却多了一抹不同往日的复杂神色,似欣喜,也似凄然,就像外头受了委屈回家见到父母的孩子。见方奎等候,他没急着出言询问,先招了方奎进去议事。绮雯自动退出,没有旁听。
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奎退了出来,皇帝命了传膳太监摆膳,照例只留绮雯一人陪同进膳。
“您高兴什么呢?”绮雯为他布着菜问道。皇帝显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连绮雯都被他感染得心情欢愉了些许。
“有件大喜事。”皇帝见绮雯正要就座,竟然一伸手将她拉来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在她脸边亲了一口,令绮雯十分诧异。
虽说那天他们两人已然肌肤相亲,这些天皇帝在正殿里却深自收敛,极少主动与她作何亲密举动,偶尔被她“偷袭”一下,都还要摆出一脸的恼羞成怒。今天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高兴。
“什么喜事,还卖上关子了?”看着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夹菜吃饭,竟没急着说下去,绮雯忍不住笑问道。
“你一定猜不出是什么。”皇帝就着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蒜蓉里脊塞进绮雯嘴里,“今日议起关中平乱的事,杜荣因不满我的意见,又来以告老致仕相威胁,我一口准了,还当庭着礼部安排恩赏,让驿丞属及早送他返乡。想必明日一早,杜大人就要出京上路了。”
绮雯险些被嘴里的半块里脊噎着。
朝中官员有着一招屡试不爽的策略,但凡皇帝坚持己见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便会声称臣无能啊,自愿告老回乡卖红薯,您另请高明吧,巴拉巴拉。越是受重用的高官越会常用这一招,其实就是拿准了皇帝离不开自己,耍赖卖乖罢了。
一般来说,皇帝确实也不可能轻易准许这些人真的辞官回家,都会退上一步,说些客气话挽留一下,双方都下了台阶就好了。
而今天堂堂的内阁首辅杜荣杜大人第n次祭出这一招的时候,皇帝却痛快准奏,真的请他回家卖红薯去了。
绮雯怎能不惊异啊,不管杜大人再怎样是潭党领袖,再怎样阴奉阳违,那也是内阁首辅啊,是皇帝的首席秘书长,近乎宰相的存在,国家上下大事小情,还得人家带头审阅奏章草拟处理意见呢。怎能说辞就辞了啊?
难不成,皇上是觉得有了她这个实习秘书,就连秘书长都能不要了?她可是刚能做点筛选票拟的简单工作好不好?
皇帝看着她的满脸惊愕,笑了出来:“有那么吃惊么?一个内阁首辅而已,他干得了,换别人也干得了。”
绮雯见他放了手,便起身坐回自己座位,一边替他布菜一边问:“您心里是另有人选了?”
“尚且没有。”皇帝说得轻轻松松,向来吏部尚书不能兼任内阁首辅,文臣当中他最信得过的粟仟英还需继续执掌吏部,不好来补这个缺。
“不过也不急。其实我是一时想通了,你前些日子有一回感叹说,这些内阁大人们正事没见干好多少,拆台却没少拆。这话我是听进去了,确实有理。与其留着杜荣这种败类成日给我拆台捣乱,宁可将他赶走,空出那个位子,反倒落得省心。我是该当机立断些,越是优柔,越是惯得他们无法无天。”
“可是,杜大人平素还是担了许多重务的,他走了,这些事又能由谁做呢?”
“大不了我做。”皇帝挺自豪地勾了勾唇角,“当年太.祖太宗都没有内阁辅助,还不是将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我虽才能不敢与之比肩,但料也不会比从前日日与他们斗智更加辛苦。”
绮雯听的点头,也的确,太.祖爷废除了丞相制,直至他孙子宣宗章皇帝执政期间才设立了内阁,之前两代皇帝都是自己兼任了皇帝与丞相两大职责。
亲力亲为做那么多事累肯定是累的,但也确实如他所言,杜荣等人平时工作是做了一些,捣乱也捣得不少,要是没有杜荣带头混淆黑白蒙蔽圣听,她和王智就没必要费那么大的精力甄别筛选票拟了。
要是杜荣的工作直接都由皇帝来做,他们隆熙阁领导班子是会比从前辛苦,还是比从前轻松,还真不太好说。
更不必说,这一招对潭党集团还是个强有力的打击。连内阁首辅都说倒就倒了,其他人还不得好好风声鹤唳一阵子?想必潭王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够震惊的。
皇帝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说不定真是利大于弊。
“也多亏了有你。”皇帝拉过她的手来,“若非这阵子有你帮着甄选票拟,让我轻松了不少,我也下不定这个决心。”
不是说她有本事替代内阁首辅了,而是有了她的辅助,才让皇帝卸除了一部分担子,有了自己接过内阁工作的信心。
“能帮得上您自是最好了。”绮雯笑了笑,“不过也要防着他们反扑,那些人不会轻易甘心服软的。”
“那是自然。其实我出这一招也是有心激他们出手,借机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绮雯没有接话,她今天对潭王的招数一样是想激潭王出手,借机看看他的本事,本想着一得与皇帝独处的机会,便立刻告诉他呢,只是眼看着他这会儿如此高兴,倒有些不忍心说了。无论是太上皇后还是潭王的作为,他听了都绝不会为之高兴的。
等到晚膳吃完,绮雯唤来内侍收了碗盘,又伺候皇帝盥手漱口完毕,待得室内又剩下他们两人,她才说道:“今下午太上皇后唤我去慈清宫来着,是三王爷使计撺掇的,事后他也找我说了一番话。”
皇帝坐在罗汉椅上,将手上茶盅放于小几上,目中含笑望了她一眼:“我还当你不想说了呢。”
见到绮雯微微一怔,他拉过她的手来,让她紧挨自己坐在旁边,“别多心,是我回来隆熙阁前先去了慈清宫,已听见母后提及召你过去的事,又见源瑢也在,才知道了的。”
绮雯一笑:“是您多心了才对,难不成我还能疑心您着人盯着我的?”
话虽然说得亲密,其间却仍隐含着一丝可悲的疏离。任平时多么亲密,话题一涉及到潭王,就难免有些敏感。他为何觉得她会“多心”呢?还不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个容易引发多心的话题?
陡然间心中一阵恐慌,就好像身周处处都是危机,处处都是陷阱,没一个人可信,更没一个人可以依靠,甚至包括他在内。
好似这一瞬才意识到,在这个天地之间,自己总是孤独无助的。一小步的行差踏错,都可能导致性命不保。连他能给与的安全感,也是如此有限。甚至说受了欺负和委屈,都不能放心大胆地向他倾诉,寻他庇护,反而还需提防他的多心猜忌。这是何其地卑微可怜?
绮雯忙不迭地自我安抚:我一定是为下午的事受了惊吓,才会如此胡思乱想。竟然才见了这一点阵仗就慌了神,还谈什么帮他呢?我还真是有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