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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雯终于哭了,眼泪决堤而出,很快就将脚前的地面都打湿了一片。与他顶嘴的时候她比朝堂上的都御史还强横,这一听他解释,得他关怀,反而防线尽溃,再也忍不下去,酸楚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怎能不委屈呢?三天前的委屈都窝在心里还没发呢,今天的更有甚之。若非委屈至极,怎可能明知走了便要没命,都想要放弃了?
走了就是死,谁想死啊?她恨不得拳打脚踢地对着他咆哮:你心里有这些话怎就不能早点说啊,知不知道我已经两次被你坑的不想活了?你个挨千刀的傲娇别扭受!
此刻她也是满心尴尬,依着宫规,宫女子挨了主子的打骂都不能哭,要哭也是背着人去偷着哭,像这样面对着皇帝哭,实在忒不像话,可她又实在忍不住。
看到他手上跃跃欲试的动作,她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心里也是窘迫非常。她还没糊涂到想顺势投怀送抱的份上,皇帝从来不近女色,还青涩得很,真要那么干,谁也说不准他会是何反应。再说了,她这是情不自禁地发泄,还不想被人视作装相邀宠呢。
可是又该怎么办呢?她也不能扭头逃跑吧?
皇帝自知这两回实在过分,已伤得她几乎断绝生念,仅凭这几句告白能不能争取得回她,他半点把握都没。见她哭得肝肠寸断,他就不禁怀疑:看来她还是伤透了心,不愿再留下了,我以皇帝之尊,求她留下,倒是让她为难了。
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心里一瞬间释然了:早在初见她那天,我便言明要她自行选择出路,如今又怎好因为自己想留她,就食言而肥?
想罢他平静说道:“我不会以势压人,你若是打定主意想走了,我绝不强留。只是,上回和今日之事,都是我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我是该好好向你赔个礼的。”
说着就抱起双拳,端端正正朝她一揖到地。
饶是绮雯没有深厚的等级观念,也知道受了皇帝这一礼的意义有多重大,登时惊得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
皇帝见了,还当自己这礼赔得轻了,触动不了她。可要说再进一步……这泱泱大燕朝,除了天地父母,还没人受得起他的大礼呢,真要那样,也太过了点吧?
可转念想起方才自己在屋中说的话,想起她方才黯然绝望的神色,又觉得这个礼怎么赔都不过分。
她被我气得命都不想要了,我这点面子又哪里抵得过她一条命?她是这世上头一个衷心爱我的人,怕也我这一世唯一会钟情的人,为她做点什么,都不为过。
他这会儿是歉疚满怀顾不得更多,另也存了个侥幸,若是下了这个血本就能打动她让她回心转意,那也值啊。面子真算不得什么。
“也罢,是我的过错重大,合该把礼赔的重大些。你且坦然生受便是。”说着一揽袍角,竟真的朝她拜了下去。
绮雯这下惊得可要跳起来了,听他说这句话时就猜想着“难不成他还能给我跪下?”,有了这准备,才得及时叫了一声:“您可别啊!”慌里慌张地搀住了他的双手。
她这反应之迅速和巨大,倒把皇帝吓了一跳,动作刚做了个预备就被她制止,而且她好像生怕拦不住他似的,紧抓了他手腕的同时还重重朝前一拥,差一点撞进他怀里来,更是令他愕然呆滞。
“嗑啷”一声自不远处传来,把两人都唬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去,长街北边,数十步开外,一个打更内侍正哈着腰捡起掉地的梆子。
东西长街戌正时分敲晚间的第一轮梆子,其实人家打更的小内侍走过来时已经敲了两下的,只是皇帝和绮雯都听惯了这声音,没反应到是有人走近。
头一回看见皇上都戌正了还站在外头,还在跟个宫女对面说着话,小内侍一时迟疑着,不知该退走回避,还是该上前施礼见驾。
就在这迟疑的当口,竟看见那宫女陡然朝皇上一扑,也不知是要投怀送抱还是刺王杀驾,总之都够他惊诧莫名的,于是乎手一抖,梆子坠地,把那边忘情说话的两人都惊得重回人间。
抬头见皇上已被惊动了,小内侍慌忙起身想要过来见礼请罪,皇帝却绷着脸喝了声:“退下!”
小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走消失。
“他多会儿过来的,你可看见了?”这边的两人相对僵了片刻,皇帝忽问道。
“刚……刚到的,您放心。”绮雯隐约记着听见那两声梆子响已经过去有一阵了,这要是实话实说,那哥们还不得被他灭口啊?其实人家站得那么远,看不清什么的。
皇帝一时不言语了,垂睫看了一眼仍被她抓着的手腕。
绮雯就是故意的,虽不是头一回肢体接触了,却是头一回主动来碰他。因有着方才的旖旎情绪铺垫,即使隔着一层烟青色杭绸衣袖,也引发了她心底一丝异样的贪恋,忍不住冒上一个念头:就他这种性子,我就算留下来,还不定啥时候才有机会再碰他呢,趁这机会,我装傻多握一会儿也行吧?
见他低头看过来,她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了。
隐约看出她这份不情不愿,皇帝心头一暖,问道:“不生气了吧?”
绮雯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紧蹙眉头道:“其实,听您说开了我便不生气了,您真不必要……这样儿的。”
没听他说清楚时生他的气,真听他掏心掏肺又赔礼,又觉得特对不起他似的,人家是皇上啊,干什么非要逼人家低声下气来向自己解释讨好?也太不会体贴人了。
皇帝自己也不那么情愿,大礼未成行,也是松了口气。他朝下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问你,腿有没有伤着?”
绮雯摇摇头,脸又泛了红:“谢主子关心,奴婢戴着护膝,没被伤着。”
小燕子的“跪的容易”并非琼瑶原创,实则宫女宦官们因为常要跪着,必须避免膝盖受伤或是受寒耽误干活,人人都戴护膝,绮雯这对护膝是羊皮制的,天天跟着衣服穿脱,从不离身。
她不会说,其实跪瓷片那个动作有着明知自己不会受伤就故意为之与他怄气的意味,当时情境她本不用向他行个大礼的。
皇帝也一闪念就想到了这一层,但时至此时已没了计较这个的必要,只是心里暗觉好笑:她还真是又烈性,又精明,倒跟自己这性子很有几分相似。
想要直言问她“不想走了吧?”可抬眼看见绮雯紧蹙着眉头,苦着小脸,好为难似的,他就不由得又揪起心,忐忑万分地温言道:“你心里如何想的,直说便是,千万别因顾念着身份,就违背心意。”
绮雯怯怯望他一眼,道:“主子您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奴婢若是再回心转意想留下来,您会不会觉得,之前那些话都是我欲擒故纵,编出来博您怜惜,甚至,就是故意引您赔礼的啊?”
她也不敢说自己一丁点欲擒故纵的意思都没有,那时是真冷了心想放弃了,可也不排除还残留一点侥幸心态,想听他解释个清楚挽留她,谁不想活着呢?
皇帝真觉得没话可说她,自己就够多疑了,她比自己还多疑呢。下了这么大本钱,还会见她回心转意,就怀疑她是欲擒故纵?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作啊?
不过,这话一说出来,自己那疑问不也就得到回答了么?心头终于彻底松快下来,仿佛一瞬间天都亮了似地。
再看看她,还真是满心歉疚,瞧这小脸皱巴的,眉头里都能插得住香了。
皇帝满心满怀的舒畅适意,又看得忍俊不禁,竟“嗤”地笑了出来。
好似阴雨连绵的寒冬咋见一抹早春艳阳,一瞬间就暖进了人心坎里去,绮雯看得讶异难言,脱口叫道:“主子您会笑啊!”
皇帝一愕:“我……为何不会笑?钱元禾他们,对你说我不会笑的?”
简直岂有此理,从前在关中一块横行无忌的时候,自己不是也时常……时不时会笑的吗?他们怎敢如此造谣?
“不不,”绮雯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摆着手补救,“都是奴婢自己误解而已。”
看着他又恢复了石雕模样,她好生遗憾,要是没去打断,或许他那笑容能多维持一会儿呢。像刚才那样,两眼朝下一弯,唇角朝上一弯,石雕瞬间活色生香,多好看,多可人疼啊!实在是没看够,不过既然会笑,想必以后也还有机会见到吧。
皇帝转头往一旁望了一眼,现在又该如何呢?将她叫回隆熙阁里去聊天好像不对劲,那不是擎等着让王智他们看笑话么?可就此放她回去,他又不甘心。
他又下意识觉得,真该向源瑢讨教一下谈情说爱的路数。
老天爷偏赶这会儿来凑趣。青砖地上滴答轻响,竟然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