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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静下来。皇帝闭了口没言语,面上也没什么波澜,一旁的钱元禾却目瞪口呆,两人四只眼睛都紧盯在王智脸上,就像等着他自觉说错而改口。
王智却仍笑着,像尊如来佛像,慈和端方,正经八百,一点也没有信口说笑的意思。
静了半晌,皇帝才问:“你真如此以为?”
王智满面认真地回答:“一个姑娘家坚持要来您跟前侍奉,除了报恩之外,奴婢所能想到的原因仅有钟情这一条了。既然她那么面红耳赤窘迫难言,显见是钟情于您的。”
皇帝尚且没接话,钱元禾却拍起大腿来:“哎呦师父,您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可不是这样怎么的?我当时看得真真儿的……”
他们师徒再加上方奎,以及曾任王府侍卫统领的邱昱,都是跟着皇帝从京城到西安就藩的旧部,平日熟络异常,曾无数次一同微服出门管闲事,原是极放得开的,皇帝御极之后这一年才处处屏气凝神端着规矩,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又是说起这么一个足够醒神的话题,钱元禾自然大为兴奋,立时又现了原形。
被皇帝一眼扫过来,他才一缩脖子,改为规矩语气接着说:“那姑娘一个劲盯着咱们爷看,我还说这丫头怎那么大胆子,被爷亲口数落了一句之后,她还是摸机会就看爷一眼,唯恐少看一眼就错失机会似的。听您这一说才明白,人那眼神儿,可不就是看上了咱们爷的劲儿么?”
王智不满徒弟的失态,横了他一眼,面上却露着一派“正是如此”的傲然自得,感叹道:“要说这姑娘出身侯府千金,竟能为了情意甘愿终身为婢,当真是令人佩服。”
原来她总那么看他,是因为这个?皇帝面色未变,心里将信将疑:“这就算是钟情了?那宁妃、何才人她们,岂不是个个都算得上对朕一往情深?”
他可从不认为那几个女人巴结讨好他是出于什么真情。除了这几个御妾,当初他在关中就藩的时候也曾被女子示好,那都能称得上什么真情?真情二字哪能如此廉价。
王智大摇其头:“那决不能混为一谈,您想想,宁主子她们,可有哪个说得出这姑娘最后那番话?”
皇帝心头微动。她先是哀求争取,见他无动于衷,就伤了心,决然放弃。虽不能说会伤心放弃就是真情的佐证吧,可像宁妃她们那样单纯看在他的身份、陪着小心讨他欢心的女人,确实不可能有胆量流露出半点将他推开的意思。
敢放弃,说明自尊自持,自尊自持的人就不会自贬身价只为巴结讨好。这么说也有理,不过……
“你又怎知,她不是摸准了我的性子,故意要那么说,欲擒故纵呢?”皇帝平淡道。
王智笑得一派祥和:“爷是多虑了吧,天下哪能有那么多的何才人呢?”
钱元禾本还兴奋异常,一听见“何才人”三个字,神情就僵住了。
在外人眼里,那位何才人是替宁妃做了马前卒,捋错了虎须被他赐死,仅有近前的几个人才知道,他是得悉了那女人私下与潭王互通消息,换言之,是潭王派来刺探他的细作。
潭王生来颖悟诡谲,尤其在笼络女子方面手腕高明,指使几个死心塌地迷恋他的女子来宫中充当耳目,是轻而易举的事。皇帝一直没有张扬此事,连对父母妹妹以及皇后,都未曾明说。
何才人邀宠不成反被赐死,这在外人眼里又成了他是暴君的佐证,以至于那两名小选侍自此噤若寒蝉,宁妃也只敢借探望皇后为名在他面前露个脸。他不怕被人视作孤僻可怕的怪人,甚至是有意以此举杜绝宁妃她们来骚扰。
想不到何才人死了几个月后,又出来个对他“钟情”的女子。皇帝此时回想起来,下午绮雯依稀是有着向他传情、盼他理解的意思,焉知她是不是第二个何才人呢。说不定她只是比那几个御妾的邀宠手段高明了些而已。
王智道:“依照您所说的情形,那姑娘决定进宫时,尚没有机会与三王爷暗通款曲吧?”
钱元禾眼中立刻又生出希望,忙不迭地点头:“师父说的是。”
皇帝微眯起眼:“她那时为何决定进宫还不好说,可紧接着她便在潭王府住了一夜,源瑢有的是机会拉拢她。在那之后她是什么打算,就更不好说了。”
源瑢可是一个眼风就能勾魂的风月老手,一晚上的时间已经相当宽裕了。绮雯在潭王府住的一夜,正好成为了引皇帝生疑的由头。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越想越有疑点,他露出冷笑:“我不过是看她可怜,才对她有所关照,琢锦见了便以为我是对她上了心,源瑢很可能也有此疑心。表面上是琢锦在极力将她推给我,实则却是源瑢在推波助澜。想要安插个人在我跟前,选这个引我生了兴趣的,可比选何馨儿更有胜算。”
钱元禾又被他说服了,耷拉下眉毛看向师父。
王智摇摇头:“您何必一定要如此揣测呢?依奴婢看,那就是个单纯姑娘看中了您,还对您无所求,一心想着能到跟前来伺候您,常常见着您的面而已。这不是好事儿么?您何必如此不敢信?”
钱元禾再次点头应和:“师父说的是。”
皇帝淡淡道:“我为何不信,你明知道。”
王智道:“要说您抄了她的家,可那是因为她爹赵顺德作奸犯科在先,您还免了她的罪呢,她由此心怀感激,进而对您生情,不是顺理成章么?”
王智是一副坦然磊落的佛爷姿态无懈可击。可皇帝是何许人?他欠了欠身,冷笑道:“王智,今日这事是不是真有那么得趣,让你都有心情来与我兜圈子了?”
见主子开不起玩笑,王智不敢拿乔,恳切道:“爷,若说有位姑娘同时遇见了您与三王爷,看中的是您,而非三王爷……外人或许觉得此事稀奇,奴婢却从不觉得。”
皇帝所谓“明知道”的原因,就是几乎阖宫所有人的那个共识——当时有源瑢就在跟前,哪会有女子放着源瑢没去倾慕,反而爱上了他?
经过十五岁时那件事的打击,他再没有了这份自信。何才人还是名正言顺的御妾呢,还不是心向着源瑢的?皇后还是他的发小呢,还不是……
因为这个缘故,他只能揣测绮雯对他传情是别有居心。
“琢锦对我好是因为看不惯她三哥恃宠而骄,也是因为同情我从小孤苦,你们对我好,是因为你们从小便追随于我,她又凭什么会……中意我?”他顿了顿才挑了这么个词儿。
这话是问别人,更是说给他自己听。自打记事以来,只有无缘无故的失去,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他该得却没得的东西太多了,数不过来,得到手的那点,是出自什么原因,他都会分析个清楚透彻,才更有理由提醒自己,去好好珍惜。
这些年来唯有这皇位来得不明不白,他琢磨不清原因,如今又多了这一项,比皇位还不可捉摸。
王智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姿态:“奴婢无能,不能为爷分忧。爷既不信奴婢所言,那只好去问那姑娘自己了。”
皇帝被生生噎了回来,跑去问一个小宫女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吃撑着了?拿这事儿来跟他们两个聊闲篇儿,已经够没谱的了,耽误了这许多的工夫。
他们说话的当口,少监方奎就悄无声息地进来准备换班了。皇帝不喜生人近身,一年来贴身侍奉的差事仍多由他们三个心腹宦官轮班。
这方奎从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没人问就从不主动出声,进来后只是在槅扇外静静站着,他惯了装得像根柱子,皇帝与王智他们也惯了拿他当柱子,见他进来也继续说自己的,既没人招呼他,也没人避讳他。
皇帝摆摆手,继续拿起奏拟来看:“你们下值去吧。方才这些闲话,就当我没说过。”
王智与钱元禾哈腰称是,两人一同退出。
外面天早黑了,挚阳宫又陷入寂静。
等出了隆熙阁,走到清净无人的地界,王智前看看,后看看,陡然一改佛爷姿态,将大腿一拍:“哎呦我的天爷,总算碰见个识货的姑娘看上咱们爷啦!”
这倒好,如来佛一秒钟变孙猴儿了,钱元禾看得直眼:“师父您……可真能装啊。我就说呢,有姑娘当着三王爷的面儿,看上的是咱们爷,这么稀奇的事儿,您怎愣说不稀奇呢?”
“废话,我要也跟着说稀奇,咱们爷更不可能信的了!”王智亟不可待地一揪他后领子,加快脚步,“快快,跟师父好好说说,今儿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俊不俊……”
钱元禾皱着眉头:“俊是俊的很,不过,师父您真那么相信这姑娘不会像何才人那样……”
王智将手一摆:“何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你没看出来么,咱们爷显然也是对那姑娘上了心的!”
钱元禾眼睛陡然睁得老大,确实如此啊!若非这样,爷一个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九五之尊,哪能有心思去计较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想的?
王智拍拍徒弟肩膀:“知道了吧?这才是最难得的!所以管她有诈没诈,咱们爷好不容易对个姑娘动了心,即便那姑娘是心如蛇蝎,坏比妲己,咱们也得帮爷弄到手!”
“弄到之后呢?”钱元禾迷惑道,“就不怕爷被蛇咬着?”
王智撇嘴:“到了手再慢慢调理呗,怕什么?咱们爷又不是纣王那种糊涂虫,还怕被个小闺女儿带坏了?”
钱元禾睁圆了两眼,十分受教地点头:“师父说的是啊。”
隆熙阁里时钟滴答,皇帝跟前换了方奎当值,屋中恢复安静,他也收敛着心神打算处置庶务。吃过了饭,又聊过了天,精神似乎是比之前好了些。顺顺当当地批了几份奏拟,下午内置库外的情景却又不请自来,不着痕迹地替代了眼前枯燥的奏章,占据了心神。
有了王智“钟情”的这个解释,这事他反倒更加放不下了。
皇帝抬眼看看静立在多宝阁前的方奎,回想了一下方才他进来交班的时间,料着那些话他也听见了,便问道:“方奎,你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同样是心腹,比起爱插科打诨逗他开心的王智师徒,他有时会更喜欢与方奎交流。他性子冷,方奎比他还冷,两人都能做到用最少的字句,传达清最直接的意思,彼此都是轻松省心。
方奎略朝这边踅过身,答道:“爷,您若真想确定此事,大可以着邱大人查证。”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锦衣卫是有暗线在盯着潭王的,确认那天皇帝走后潭王有没有与绮雯接触过,虽不说有着十全把握,也还有望办到。
可是,这一落实较真,皇帝又觉得无趣,摆了手道:“罢了,管她是何居心呢,还差锦衣卫查她,倒像我多在乎似的。”
“请恕奴婢直言,您,不在乎?”方奎缓缓地反问。
皇帝心头一动,伸向朱笔的手凝定在半空。
一个宫女而已,连个才人都能轻易赐死,何须如此计较一个小小宫女做何打算?他今日听说消息就亲去内置库领她,想要送她出宫又仅为她几句恳求就搁置不提,之后又不停琢磨她是何用意,还要计较王智所谓的钟情是不是真的,这些反常行径,都只是出于对她的“可怜”?
他是情场新手,远不如潭王老练,却绝不是个笨人,稍一思忖也就明白了。这一回想,自己怕是从见她在潭王府晕倒那时起,就已将她看得不同。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好难得遇见这样一个女子,我该留下她?”
“一切都看您自己的意思。留下,也好。”方奎回答得言简意赅。
皇帝微蹙起眉。可惜,不是留不留下那么简单,她是赵顺德的女儿,偏还被源瑢知道,把个罪臣之女纳入后宫,恐怕后患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那之前先要确定她不是源瑢的人,难道真要动用锦衣卫去调查一个小女子?
目光落在手中看了半天都没看进去的票拟上,皇帝有些泄气,庶务的重压之下,他哪有心情去为儿女情长做这许多筹算?还是先放下吧。
其实归根结底,是那个女人在他心里虽然已有份量,却还没到达让他去竭力争取的地步。
皇帝又握起了笔杆,强令自己将精力拉回到奏章上来。自己的一个疏忽闪念,关系到的可能就是外面的无数人命,甚至是天下大局,哪有资本去分心?
可惜脑中仍不自觉地回荡着绮雯告退离去时,回眸望他一眼的情形,她的眼睛里蕴着深深的哀伤,好像生怕这次一别,再见不着他了似的。
或许是真的,那就是对他钟情的样子,不同于皇后的知心关怀,也不同于宁妃她们的邀宠谄媚;或许她是真的不惜屈尊为婢,也想守在他身边,不惜坏了规矩,也想抓紧一切机会多看他一眼;或许在她眼里,能陪着他,看着他,真的远比名利地位、富贵荣华更重要得多。
或许,他是真的有幸遇见了这样待他的一个人……他理智上再怎么觉得不可能,心底里其实还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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