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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像醒了又像睡着,杜潋衣枕着枕头,全然记不清发生了什么,眼前的房间如此熟悉,似乎时常在梦中梦见,她扶着额头像床外瞧瞧,紫檀的家具精致古朴,墙上的字画笔力苍劲,画中山水依稀是九华风物,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博古架上的文玩瓷器,堂中八仙桌上她惯用的紫砂茶具……
“道长,你醒了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道袍的秀美小女孩款步走进来,她的眼眸漆黑明亮,瞧见杜潋衣起身,脸上的表情平静中带一些欣喜。
“霜儿?”杜潋衣的眼眸适应着光线,心中忽然突的一跳,这场景似乎发生过无数次,那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大大方方推门而入,见了她便是笑容,全不在意,坐在她桌边拿□□心大吃大喝。
萧潇走过去,站在她床边,好奇的看着她道:“霜儿是谁?”
杜潋衣吸了口气,伸手去碰她的脸,怕把她碰碎般,鼻子一酸道:“你不是她……你只是长得像她……”
“这个人长的很像我吗?”霜儿越发好奇,大眼睛眨巴看着她,但任务不能忘记,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道:“何掌教说那□□对你记忆有些影响,你昏睡日久怕是要两天才能恢复。她刚被她师父叫走回话,来不及看你,命我把这颗丹药给你,有助你清醒。”
她拿着药,小大人般踮起脚,手指凑在杜潋衣嘴边喂她道:“道长,你好起来就可以带我去找姑姑,姑姑现下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丝清苦在嘴唇边,杜潋衣喉咙发紧,就连这场面也似曾相识,这房间中的一砖一木都叫她万分难捱,这小女孩的动作神态更叫她感到心碎不已。张嘴吃了药,她的神智混乱中又有很多事十分清晰,十年之后故地重游,原是这般让人心神俱碎之事。
“道长?你还好吗?”萧潇觉得她有些异样,侧头看她,小声道:“你不知怎么中了毒,昏迷半月有余,掌教抓住我们,带我们回了九华。现下我们是在九华山上,我和若可一直在等你醒来,你若有事,便不能带我们去找姑姑。”
“玉儿……她走了……”杜潋衣皱着眉头,脑中慢慢浮现出当夜情景,心中惦念起那女人容颜,心痛万分。这一番出生入死,玉节难道不明白,自己离不了她吗?何苦做下这事,独独去了,丢下自己?
二人在床前答非所问,萧潇心中只道她仍未清醒,对前尘往事一概不知,她纯如宣纸,但杜潋衣历经世事沧桑,如今大梦初醒,回到原点,万千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撑着从床上起来,忍着十几日未活动的筋骨酸涩,急急下地道:“是了,我得去找玉儿,她不能没有我。”
“道长,你的鞋。”萧潇见她手忙脚乱,鞋也左右脚穿错就欲往外去。门还没开,当面撞上了端着一碗粥的李若可,哐当一声撒了一地,李若可撞倒在地哎呦道:“师父你跑什么啊!看着点路,你说是第几次撞了我了?”
“若可。”萧潇见她摔了,连忙过去扶她,杜潋衣跟没瞧见似的,一头冲入院子只往它处奔,可无论怎么跑,四周的风物都叫她想逃,那些庭院青砖铺地,青苔附于石阶,松柏亭亭如盖,其下石桌石凳一一俱都眼熟。天光刺目,她被阳光一晃,十几日昏睡未曾进食,身体虚弱脚下发软,心念一时纷沓而至,有幼时练功诸师兄谆谆教诲,有与小弟子们互相玩笑耍闹,有那大战的血流成河,又道是萧玉节那晚走前的浅笑低语……
奔至她住处山前的小路,眼前一黑,急火攻心,向后打了个趔趄,杜潋衣差点跌倒,却听一个温柔的嗓音喊了声小心,何君瑶见了掌门,正来看她,猛然碰见急忙从道前闪身过来,一手拉着她胳膊,扶着她在怀中,神情关切:“太师叔,你刚醒来,怎么这样奔出来。”
杜潋衣皱着眉头,自我点了几处穴位,控制住那一股心中急火,勉强站稳身子,瞧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孔,嘴角动了动,全然又说不出话,心中纳纳的,推开扶着她的人,低声叹息一口气。
何君瑶极少见她这般丧气模样,心中知是为何,忍不住柔声安慰道:“你是怪我带你回来了吗?”
杜潋衣气的冷着脸,一声不吭,她生平从未有这一刻感到一丝凄凉,便是当年离开之时也不曾有。
“事出紧急,我不得已。”何君瑶叹口气,在她身侧道:“你要责罚,我都领得,只是你中毒刚醒,先歇息吃点东西,有了力气再做打算。”
杜潋衣眼瞧着旧时风物,满心堵的实在难受。可偏生怎么也宣泄不出来般,双眼都是干涩,原是这般深深的无力感。
见她不说话,何君瑶才急了些,伸手拉她衣袖认错道:“太师叔,是君瑶不好,你先别生气,身子要紧……”
杜潋衣深吸口气,这才肯看她一眼,倒也并非责怪,双眸满是心灰意懒之色,声音小而颤道:“你何苦又带我回来?你说这山中已经没有了我……对我来说,这山中何尝不是没有了小霜儿……我多瞧这儿一眼,心中就多难过几分。当初我说了,今生不再踏入这地界半步,你为何逼我犯了誓言。”顿了顿,悲痛至极淡淡道:“我向来体谅你为难之事,你又原何不肯体谅我半分?”
“太师叔……”她为人平和极少说重话,只说的何君瑶一瞬间红了眼眸,眼泪全涌出来,心中也满是酸楚哭了道:“你这样问我,想要我怎么说?在你心中君瑶是这般不体贴你?我七岁入门,八岁侍奉在你膝下,与你相依为伴。你渴了,我给你打井水,你饿了,我帮你做羹汤。秋冬寒凉,我给你加衣生火……十几年如一日,我在你跟前,太师叔心中又可曾想过我?”
她生的花容月貌,平日端庄沉稳,生平落泪极少,倒是近日两回都是为了杜潋衣。泪眼看着这人,她要理论,索性都说明白,嘴角苦涩道:“霜儿是我亲妹,父母亲临终托孤,我为活她性命,七岁背着她爬了两天山路,爬到观前跪足一夜求师父收留。门中人多也并非人人和睦,我处处护着她,辛苦带她长大,太师叔待我们姐妹好,我与她都拿你当这世上唯一依靠,心中敬你爱你,尤胜师尊。我本以为这日子就这样平淡清净到老,可出了这等事,我失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心中难道不曾煎熬?”她一边说一边擦眼泪,往日压抑苦涩,今日索性都说开了道:“太师叔心中难过,我又该怪怨谁?她毕竟只是青春少艾16岁的小丫头,不知轻重迷上那男人。她武功低微毫无能力自保,拿什么去追随魔道杀手?那萧家二人自顾不暇,又拿什么护我妹妹周全?我一再阻止,太师叔却只顾讨那女人欢喜,让她盗走我妹妹,结果如何?我事前万般阻挠,都是错了吗?若你肯听我一星半点,她失了情人不打紧,这世上男子千千万,她今生指不定又能再爱上谁。可跟了那人,是丢了命!你想过我心中痛苦几何?”
她生性温文尔雅,言谈修养冠绝八派,与人交谈想来礼数周全,对着杜潋衣从来无一分稍加逾越。此际哭的梨花带雨,险些脚下也站不稳,这些话她从来憋在心中,即便是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未吐露一丝一毫,如今一吐为快,心中又像练武脱力空空茫茫。
杜潋衣见她痛哭失声,内心一时又万分自责起来,喉咙发紧,张不开嘴,皱着眉头终是低声唤她道:“阿瑶,这些事千错万错俱都是我的错……”
何君瑶在小路旁泪眼朦胧,肩膀微微耸动,听她答话,心中更加悲切,只淡淡道:“在太师叔心中,君瑶只是你们逍遥快活的拖累,自一力反对霜儿和那男子之事,你们怨我恼我疏远于我,这也都罢。大家同受师恩,你们只顾自己逍遥,从未考虑这满门安危。这十年,师父病重,是我扛着这上百人的门派……”顿了顿,泪水划过脸颊,嘴角微微颤动道:“太师叔,若你不执意出走,这重振门派的重担自压不到我头上,你传功与我撂下担子,可想过自此君瑶就要束发出家,一生青灯古卷,拷上这你们谁都想逃的枷锁……”
她说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都是心中之痛。恍惚间,这山林外天高云阔,她便好似困兽于笼,眼睁睁瞧着鹤飞九天,只有她半步不能逾越,一生困顿难解。杜潋衣胸中气息闷的难受,眼见这丫头哭的可怜,又想起她幼时形貌,只觉得天地无情,岁月流逝,各人都有各人逃不出的苦处。
抬了手,杜潋衣愧疚中以衣袖给她拭泪,小声哽咽道:“不哭了,太师叔心中晓得,你是九华的好弟子,是我不好,让阿瑶你受了这些苦。”
纵然是千帆已过,恩怨交织,纵然是流水无情,时光空许。待这一声迟了的安慰出口,何君瑶被她擦着泪水,眼中水汽却越发抹不干净。脚下的路仍是那一条羊肠小道,道旁的树每一棵都那般熟悉,这长老峰上的一砖一石都活生生在心中,十年来每天走上一个来回,哪怕人去楼空,仍让她魂牵梦绕。
“太师叔,你为何丢下我,阿瑶好想你……”她心中悲喜交加,顾不得其它,便算做是她逾越一回,扑入杜潋衣怀中,双眸含泪靠在她肩头,哽咽的说不成话。
杜潋衣一时答不上话,见她情绪不稳,只微微皱着眉头,未曾推开她,心中对她愧疚,又念着往事,搂着她在怀中长叹口气,有一些问题杜潋衣也没有答案,她只是武功高了些,并非圣贤。也许当初她不走,九华由她打理,未必强过何君瑶。这一切都是如果,没有任何答案,她想了想,可能是这天下人对她期望太高,又要她做门派头脑,又要她做正道救星,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她生性耳根子太软,连霜儿那样的小丫头片子都斗不过,软声一求,她就带她去闯那红尘凡界。如此平庸,如何去统帅群伦?她没有杀伐决断,没有心胸担当……
是那些人高看了她。
搂着那丫头,杜潋衣喜忧参半,她心中待她仍如幼时,十年之后,若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阿瑶仍是她想要心疼的妹妹,这份自幼的感情总难以割舍,将她抱在怀中安慰道:“不哭了,我不怪你带我山上,可这山中我万万不能再住。我答应你,不像上次那样丢下你不告而别,这几日,我会带着孩子暂住在山下农家。”
听得何君瑶心中一喜,嘴角露出些笑,在她怀里不住点头,宛如幼时乖巧顺从,全然没了平日统帅门派的掌教威风。不管杜潋衣是何身份模样,她在她跟前总是心甘情愿做她的丫鬟,一心一意都为了她:“阿瑶都听太师叔吩咐。”
杜潋衣见她破涕为笑,心下稍安,低头看她清秀绝伦的容姿,暗道,无怪玉儿总爱言语挤兑阿瑶,玉儿生的国色天香是魔道第一美人,我们正道中人未必就输于她,阿瑶她端庄雅致容貌好看,这些年夸她的人一定不少,玉儿心眼小听见了必然不开心。想起萧玉节古灵精怪的模样,心中担忧道:“我不走,可你若有心帮我,便派人帮我打探玉节消息,她此际遭遇关乎武林安危,我不能不管。”
却听何君瑶在她怀中开口:“非是我要带走你,原是萧玉节把你交给我。她走时留了一份信件,叫我在你醒后给你。”
杜潋衣吸口气,把她从怀里扶起来一些道:“信呢?”
何君瑶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张递给她。
杜潋衣打开一看,却是一副图画,画着钟馗捉鬼。
旁边写着一行小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心有灵犀方可得见。
“她这是何意?”何君瑶一直看不懂。
杜潋衣拿着纸,仔细再看看,想起萧玉节那厮习惯性恶作剧的脸,不免想扇她,每每到了火急火燎的时候,萧玉节这人也不知道是有多心大,万般是非恩怨,都抵不过她开玩笑来的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