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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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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熹微,雨后的路面还未来及干硬,淤泥阻碍,车轮深深浅浅的撵着车辙,马车在摇摇晃晃中前行。四匹马在前,车身出奇宽敞,外饰虽非华贵,内里却异常舒适。

    熏香的炉子飘动着淡雅的香气,俱是萧玉节用惯之物,她年轻的时候待不惯那山崖琼楼,只觉得天下之大,她无所挂碍,该去见一见没有见过的城,踏遍陌生的山,看看各色的人,尝一尝不曾喝过的酒,吹一吹从四面八方来的风。

    等真的把这些事都做完了,她又觉得世间之事不过如此。流云星月虽美却无情,群山大海无量却孤寂。她在海滩踏过的每一串脚印,都逃不过惊涛拍岸。她在江湖上做下的每一件事,随着流年也都被人淡忘。心中那些宏图壮志,要练成一门绝学,要做天下第一武林至尊的豪情,都溟灭在兄长的亡故。她于是再也不想踏出那山崖半步,只愿无心安闲,不去惹那些世事波澜。杜潋衣隐在农家清幽,她在魔门中偷闲,只是她不找事,总也有事找她。

    闭目打坐,云绕的香气里,她的发丝整整齐齐向后束拢,重新带好她弦月崖主的碧玉头冠,身着轻纱白衣,手中持着她最常把玩的那把绿竹箫,宛如一尊菩萨精美,只是手腕脚腕上缀着沉重的钨铁镣铐。

    婢子在侧,取下水壶凑在她朱唇边,仍旧是那般温柔道:“萧君,路途遥远,天干火燥,你喝一些水。”

    萧玉节睁开她那双如水的眼眸,并不抵触,张嘴饮了一口壶中山泉。想来婢子做事俱是周到,这壶水甘甜清冽,是她喝惯的玉虹山涧清泉,远在三省之外,只得百丈悬崖上那一汪。阴月这孩子自听她提起少时饮过,便跋山涉水带人去取,自此崖中宫殿她饮水未曾断绝。

    萧玉节望着天色,淡淡道:“已经行了一日,连阴雨还是晴了好。”

    “是了,萧君一向不喜欢雨天,今日过后就不会再下了。”阴月回话。

    却闻对面端坐的书生道:“为叔怎么不曾听你说过,你不喜欢下雨。”

    萧玉节拿着自己的玉箫,低着头淡淡一笑道:“这都是后来之事,师叔不曾知道也不见怪。世事无常,师叔可能也不曾想,打落你下崖后,哥哥他身死我手,杜潋衣在天门山被我一剑重伤。我们三位本是那样知己的伙伴,最后不免如此下场。”顿了顿,十分感慨道:“师侄女自觉无法把握命运波折,心灰意懒,看淡武林中事,本欲归隐随波逐流,但也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崖中,日夜空空怅惘,师叔能回来接掌门派,我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有人替我操劳,我终于解脱,忧的是武林之中不免再添些孤魂野鬼,少几张熟悉面孔,但两者相比,还是喜悦之情多一些。我不喜下雨,是想着敛衣受了我一剑,伤口虽然愈合,但终究有些病根,一遇阴雨恐会生疼。”

    殷横野花白头发,眉眼儒雅,一眼瞧去似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宿儒,绝非那杀人如麻大奸大恶之徒,他一身灰袍瞧着萧玉节,发出一些笑声道:“你自幼长在山崖,所见血腥杀戮如家常便饭,八岁杀狼,十岁屠人,十五六岁奸诈残忍血洗人满门,那时的玉儿去了哪儿。现在听你聊情字,当真恍如隔世,不知你口中所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师兄他在天之灵,应万万没有想到,他苦心栽培,如今不说武功,单论心气,萧玉节好似丧家之犬,好生消磨。”

    萧玉节缓缓点头,一丝苦笑道:“师叔训诫的极是,我辜负了师尊教诲,所以才给了师叔今日可乘之机。”顿了顿,也并不畏惧道:“可世上的事,一波三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我沦为师叔囚徒,他日也许又是另一番光景。”

    “你被玄铁链铐住,手脚难动,心口异种真气重新运转,若是动武死的更快,此际再也不要说其他,师叔带你去的地方,神鬼难寻。师叔只能答应你,死前不会让你那么痛苦。”书生淡淡道。

    萧玉节闻言一笑,并不答话,侧头看着婢子道:“我若身死人手,叫敛衣不必为我报仇。一切都是我作恶太多,咎由自取。”

    阴月终是点了点头:“奴婢晓得。”

    萧玉节低声叹息,复尔感到一阵疲倦,朦胧的睡意侵袭,怕是水里有安眠之药,她身子向后靠倒,整个人睡了过去。马车颠簸,为免她摔倒,那婢子把她搂入怀中,呵护备至。

    殷横野因而道:“她待你原不算差,为何有心与我做下这些事。”

    一肩揽着萧玉节,那瘦弱病娇的婢子抬起秀脸看了一眼书生,一手捂着嘴巴咳了起来,手掌印出一些血渍,想来痨病已深也是无药可医。阴月淡淡皱起眉头道:“奴婢自幼长在崖上,受师父们训诫,只知崖中规矩,谁的武功天下第一,谁能夺取令牌,我们就该听谁的话。”

    “当真是冷血玩偶。”殷横野道,那崖中烙印过的受训之仆,自幼以药石剥夺痛感,无论男女没有生育能力,宛如木牛流马,只认持令之人,对自身生死也毫无感觉,他久在崖中早已见惯这些有命无魂的仆役。

    那女仆望着他,眼中无悲无喜:“崖主还有何吩咐?”

    殷横野端坐车中,瞧了一眼她怀里的萧玉节,淡淡道:“我要你去一趟鬼蜮魔窟,利用内应,搅动此厢与各正派争斗。”

    “奴婢遵命。”女仆点头。

    殷横野从怀中掏出雨断情所给的布条,细细看完后,叹口气道:“原是这般道理,只要我再拿住那中行烈,一切会有分晓。”

    他言罢收好布条,坐在车中不言不语,马车仍旧那般向前而去。

    ……

    日复一日,走走行行,过大江,穿小镇,入大城,进山野。李若可一生以来从未这般旅行过,本该慌张,又难以抵御这世界花花绿绿,每到一处都是新鲜。偏偏那九华弟子,得知她真实身份,各个对她尊敬有加。她不过乡野之辈,可那些人高马大的道人,见了她都鞠躬守礼。

    她也不懂具体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宛如带着村口胖子他们,有人陪着玩。和那帮九华道士混熟了,感觉也不错。就好比刚刚,在九华山下小镇,她要吃糖葫芦,小道士一口气买了十串,李若可高兴之际,把师父昏睡之事忘光了,只觉得这九华派实在不错,有吃有喝有的玩,还有小道士陪她练了一路的剑。

    “潇潇,你再吃一串糖葫芦。”李若可是个很大方的人,对朋友尤其大方。

    潇潇走在何君瑶身侧,倒比她规规矩矩,看起来更像名门弟子,虽然也惦念姑姑,但听何掌教说姑姑是和阴月一起走的,有阴月在旁陪着,想来姑姑不会有大碍,来救自己也是迟早的事。何况杜道长还在,自己和李若可的安危应该没有大碍。

    “小心吃多了牙疼。”何君瑶温柔笑笑,递给潇潇丝巾擦拭嘴角的冰糖渣子。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可亲,潇潇生性乖觉,有心依赖萧玉节,但奈何姑姑虽好,时常不在她身边。眼下这道姑日日陪伴,教导的更加细致,当真好似生母在世,让她不忍离开,只盼姑姑早些来与她团聚,又盼姑姑迟些来,她能在道姑身边多待一阵,了解思念母亲之情。

    “何掌教,这儿上去就是九华山吗?”李若可对什么都好奇,眼瞧山势陡峭,奇峰罗列宛如琼林仙境,比自己和师父待的地方好多啦。

    何君瑶点点头,怕潇潇爬台阶跌倒,拉着她的手,带小孩爬山道:“是了,这是你师父从小生活的地方。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是九华弟子,但毕竟也是九华出身,你和这里也脱不了关系。”

    李若可望了一眼身后轿子,那些小道士抬着她师父,挠着脑袋道:“这儿这么漂亮,我师父为什么要走?”

    “说来话长。”何君瑶并不解释,反而一笑道:“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有人陪我玩,还给我好吃的。”李若可喜从中来。

    何君瑶对她这烂漫性子给予包容,拉着潇潇,见她一路上不言不语,于是道:“潇潇呢,喜欢这里吗?”

    潇潇被她温暖潮湿的手掌握着,见她关爱,左右看看景致,心中并不如何在意,此山虽奇,与弦月崖相比也并无不同,何况崖中十里一亭,五里一岗,山寨良多,热闹非凡。此际空旷寂寥,古木参天,隐隐有些渗人。但看了一眼何君瑶,脸庞泛红,嗯了一声开口道:“九华乃天下名山,自是优美。”顿了顿,小声道:“和掌教同游,我也颇喜欢。”

    她口吻稳重老成,何君瑶忍不住摸她头顶道:“你姑姑那人矫情浮夸,怎教的你如此乖巧,想来这人的性子怕是天生。”

    三人正交谈,一名道士急急走过来,却是伤好的七七八八的封君海,他拉着何君瑶在一旁道:“何师妹,这等行事当真好吗?”顿了顿,叹口气道:“你我不曾禀明师父,太师叔毕竟是被逐出门墙,贸然带回,只恐师父发怒。你我如何交代?”

    何君瑶袖手在一旁宽慰:“师兄莫要慌张,太师叔之事我已经提前禀明师父。师父回信说,先将她带回。上山后,我会与师父好生交谈,如今魔道卷土重来,太师叔归来未必不是好事。师父他理应顾全大局。”

    “只是太师叔与那魔头瓜葛太深……我怕其它正道同门,借此说三道四,欲对九华和太师叔不利。”封君海是看透了连在野之流。

    “我自有分寸。”何君瑶点点头。

    封君海便不好多说,毕竟虽然是师兄,但毕竟他师妹如今贵为掌教,做下的决定必然也有道理。

    二人交谈时,李若可塞着冰糖葫芦,前后乱窜,时不时去看看轿子里的师父,结果一掀开帘子,瞧见杜潋衣眼皮眨动,左手抬起。

    “我师父睡醒啦!”李若可喊了一声,道士把轿子放下。

    杜潋衣头晕目眩,浑身乏力,朦朦胧胧瞧见是她,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睡梦中昏昏沉沉,好像自己还是懵懂小道,伸手掀开帘子,日光充沛,山中清风徐来,奇峰罗立,似是梦中景象,又恍如昨日重现。

    那般熟悉。

    “太师叔。”何君瑶见她醒来,连忙来瞧,喜的露出笑容。

    杜潋衣拍拍脑袋,瞧着她的脸,一时恍惚道:“君瑶,我这是醉酒了吗?脑子昏沉的厉害。”顿了顿,恍然道:“别告诉我师兄,我喝醉了。”

    何君瑶瞧她模样滑稽,笑容更深道:“太师叔,我不告诉他们,你再睡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就带你回家了。”

    “还是你待我最好。”杜潋衣浑浑噩噩,点点头,窝回轿子中,打了哈欠继续睡。

    当真如大梦一场。

    何君瑶眼望这群山耸立,一晃十载春秋,她想了多年的事,却又这么简单成了真,想着想着,喜的要落下泪来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