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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澈对娱乐圈的看法既浅显,又深刻。
那是个乱七八糟的大染缸,还是个五光十色的名利场,里头钱权名利不缺,另有层出不穷的潜规则。
苏澈如今是既求名又求利,近几个月以来,他就在琢磨着要往这个乱七八糟的名利场里头跳了。
苏澈今年二十岁,生于小富之家。
苏澈是独生子,家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苏爸爸了,苏妈妈死得早,苏澈几乎要对他老妈没印象,苏澈十岁那年,苏爸爸倒是想要再娶,苏澈当年眼看着就要有了后妈,然而那时候苏澈已经晓事了,并且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了“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的道理,于是苏澈又是撒泼又是打滚儿,对苏爸爸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苏爸爸给闹了个没办法,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当起了老鳏夫。
苏澈家里倒也说不上多有钱,只是父子两个在市中心也有一百多平的大房子住着,另外还有两套空房和三套门头房在外头收着租,苏澈的爷爷是编制上的人,苏爸爸虽然没按老爹的路子走,但是这些年来也一直和那里头的人关系来往不绝,这样的家庭情况,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倒也有余了。
苏爸爸混得也挺不错,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里当着财务上的主管,一年怎么也有二三十万的进项,在他们那种中小城市里,可不算少了。
苏澈虽然没妈,但是凭着家里的这些房产以及苏老爸,倒是一直活得都挺滋润。
按说苏澈年纪轻轻的,又生在这种不愁吃喝的家庭,对名啊利啊这种东西就不该有太多想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事情就坏在苏爸爸身上。
简单点说,就是苏爸爸想借着公款给自家发点小财——后果非常严重,大家可能已经猜出来了,一笔巨款一个不留神被苏爸爸给赔了个底儿掉。
其实这种事情苏爸爸以前也偷偷摸摸地干过几回,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夜路走多了,难免就遇着鬼了。
公司算是倒了血霉了,一纸诉状苏爸爸当即被告上了法庭,案件清晰、数额巨大,苏澈家里几套房产和全部存款加一块也完全不够赔的,苏爸爸哐当一声,就这么入了狱。
苏澈虽然没妈,然而苏爸爸从小给他又当爹又当妈的,家里条件又好,吃喝穿戴一向只比旁人优越,现在忽然之间,也没了倚靠了。
这天是尚星经纪娱乐公司对外招募艺人的日子。
苏澈这些天通过强大的百度搜集了许多这方面的信息资料,这个尚星近几年捧出了好几个一线小生,另外一个红得不行的东京影帝近期也刚刚跳槽进了尚星,苏澈经过多方考察,满意地发现这个尚星在大大小小、良莠参差的经纪公司里头算个挺靠谱的。
这天苏澈把自己收拾齐整了,早早地就来到了尚星。
苏澈原本是没可能到这个尚星不尚星的地方来的,他还在他老家的大学里做着大学生呢,跟娱乐圈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只是现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躺在宿舍的硬木板上想啊想啊,想着等他慢腾腾地从大学里毕业了,再慢腾腾地到社会上去赚钱赚本事,再慢腾腾地去捞他老爸,估计捞出来的也就剩一把灰了。
苏澈不能想象进去的是一个人,出来的是一把灰。
于是乎苏澈一咬牙一狠心,也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直接办了退学,现在苏澈一心一意要在娱乐圈这个光明大道上摸爬滚打了。
苏澈觉得自己来得就够早的了,谁晓得一到尚星,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苏澈去支领了号码之后,走进尚星指定的休息室里。
尚星的这次招募光休息室就准备了好几大间,苏澈的这间小半间也已经满了,十好几号子人或坐或站,苏澈一眼扫过去,这些人长得都挺周正——当然啦,这种场合,丑八怪肯定也不能来。
不少人朝苏澈看过来,眼睛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苏澈微微一笑,就近坐了下来。
周围穿着都挺光鲜,不过风格各不相同,有的比较潮,牛仔裤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破着丝绒绒的洞,有的是衬衫牛仔的打扮,和苏澈自己差不多,清爽整洁的样子,还有那张扬的,右耳上穿着耳洞吊着亮闪闪的耳坠,满不在乎地宣扬着“老子就是gay!”
土包子是一个没有。
看得出来家境都是比较不错的,苏澈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电影学院出身的,不过他也听说了,电影学院里头的家境一般都不赖。
旁边人跟苏澈搭话。
“你好呵——你是哪个学院的啊?不是北电的吧?好像没见过你啊。”
“嗯,”苏澈笑眯眯的,“我不是电影学院的。”
周围也有人听了一耳朵,听到苏澈这样讲,也就没什么兴趣再往下听,周围又响起了碎碎的说话声,同苏澈搭话的这个客套着一笑,也没有什么兴致再搭理他了。
大概是觉得他一个非科班的,不可能屏雀中选。
苏澈感觉到了对方的轻慢,但是笑眯眯的,并没有生气。
他以一种自然的目光,慢慢地打量了屋子里的其他面孔,打量的结果是这十几张脸虽说还可以看,但是比起他本人的水准来,还是有一段差距的。
在苏澈浅显的认知里,娱乐圈就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所以苏澈笑眯眯地等待着,心里感觉自己机会还是蛮大的。
终于叫到苏澈了。
单独的办公室里,面试官翻着苏澈的资料。
“苏澈……金融系……”面试官抬眼看向苏澈,“你不是电影学院的,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来做演员呢?”
苏澈坦然道:“为了钱啊。”
面试官:“……”
“那和外面那些电影学院专业表演系出来的相比,你觉得你自己有什么优势呢?”面试官又问。
苏澈更坦然了:“我长得比他们好看啊。”
面试官:“…………”
面试官被苏澈的坦诚无伪和大言不惭震撼到了,当即认定这是一个上来就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好苗子,于是当着苏澈的面,面试官就给上层通了电话,就苏澈的签约与否做了一番问询。
“……嗯……好的,”面试官不住点着头,“好的……我知道了……好的……”
电话里显然在给他下达着指示。
苏澈并不觉得很意外,一进门他就发现天花板上两个黑黝黝的小摄像头直冲着他了,知道这间屋子里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到不知哪个房间的屏幕上,正被人盯着呢。
挂上电话,面试官对苏澈说:“公司决定签你,但是具体签几年还需要讨论决定,你自己想签几年呢?”
苏澈知道组织上考验他忠诚度的时刻到了,马上笑眯眯地答道:“当然是越长越好啦——我都没问题哒!”
笑眯眯地从尚星出来,苏澈觉得有点口渴了。
七月末的北京,天上天天跟下火似的,大马路上车辆往来穿梭,白花花的柏油路面上,好像都能给烤出一层油来。
附近就有个小超市,苏澈想进去买瓶矿泉水喝,但是小小的收银台前竟然还排起了长龙,苏澈想赶最快的一班火车回去看他爸,所以还是算了,正好旁边有个阿婆在卖水果,苏澈过去捡了个大苹果,象征性地在衣袖上擦了擦灰尘,然后就一边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一边咔哧咔哧地咬起了大苹果。
又甜又脆,还挺不错。
咔哧咔哧的,很快咬成了一个瘦瘦的苹果壳,苏澈抬手对准前头的垃圾箱,一个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投了进去。
苏澈果然赶着最近的一班火车,一路吭哧吭哧地返回了a城。
又倒了两班公交,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探视时间之内,及时地赶到了城南监狱。
监狱。
苏澈第一次在生活中真实地接触到这个字眼,还是在半年前。
那个时候他很惶惑地在想——这个字眼可真可怕,这个世界也真可怕!
现在苏澈对进监狱探视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监狱大门口由武警和公安把守,你要给他们出示你的身份证,证明你跟被探视人的近亲属关系,然后他们会用仪器在你身上做一下安全检查,再然后就可以去脏兮兮的探望室里等候了。
狱警会把人给提出来。
接下来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拿起不甚干净的话筒,就可以开始对话了。
玻璃、凳子和案台上都有明显的污垢和经年累月的灰尘,苏澈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是这幅景象,从没变过,苏澈怀疑这里从来也不打扫。
苏爸爸被提出来了。
隔着脏兮兮的玻璃,苏澈看到他爸圆墩墩的啤酒肚已经慢慢地没有了,他爸原本挺着个喝出来的啤酒肚,胖墩墩又乐呵呵的,看上去又富态又结实,现在在那脏兮兮的玻璃后头,整个人似乎都消瘦下来了。
苏澈慢慢拿起话筒。
他爸直拿眼睛瞅着他,拿过话筒先清了清嗓子,才“唉——”了一声跟他说:“你说你这孩子,我不是都说了你不用老来看我吗?你说你怎么又来了?”
隔着不甚干净的玻璃墙,他爸的声音听起来还算轻快。
苏澈一时没吱声,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一屏之隔的老爸,心里想:“我不来看你,谁来看你呀?”
苏爸爸见到苏澈心里到底还是高兴,在话筒里止不住地就絮叨开了。
“现在我这个案子也断下来了,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你也不用在外头到处借钱啊找关系的看人脸色了……我早就跟你说让你不要去找那些个什么叔叔伯伯的,到了这种时候,那些个人就不顶用了,你就不听我说,你就非要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人家那里没少吃了排头——看看,让我说着了吧?”
苏澈安静地听他爸絮叨着。
他感觉他爸以前没这么能唠叨的,可能在里头给寂寞着了,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人了,那话闸子就跟黄河泛滥了似的,轻易地都刹不住。
“……你老爸我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崔长安这孩子能这么不仗义,要说你俩从穿开裆裤就一起长大的情分,关系那么瓷实,平常咱两家也有走动,他老爸又是公\检机关的,我本来想着能在他老爸那边走走关系,哪怕少判个几年呢?吓——这小兔崽子竟然就跑得让人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了!哎哟——可真不地道啊这小崽子!我平常看他斯斯文文的,还当他是个心眼实诚的好孩子,可见还是老话说得好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哪——”
这些事情苏澈已经很不爱去想了,以前在黄金八点档里瞥见那些翻脸堪比翻书的肥皂戏码,他还直呼太狗血,但是谁说过来着,戏剧来源于生活,生活却要比戏剧更来的荒诞啊。
苏爸爸还在滔滔不绝的,苏澈打了个岔儿跟他爸说:“我找了一份……兼职,等拿到钱了,就过来往你卡里多存点。”
他爸“唉”地一声,隔着玻璃跟他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老爸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到点就有饭吃,饿不着的,倒是你,在外头没吃没穿的,还要交学费,有钱先顾着自己——”
巡查员忽然哒哒哒地走过来,不耐烦地提醒说下班时间马上到了,有什么话赶紧地说。
他爸马上抓紧时间,急急地在话筒里说:“别的老爸也不多说了,总之你手里有钱先给自己交学费,有富余的钱就给自己买点好吃的,老爸在这里真的挺好的,你什么也不用担心——现在天热,你可别老吃凉的,冰淇淋啊什么的别老吃,对胃不好,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什么事情多长个心眼……”
苏澈心里有点难受,老头子还在急急叨念着什么,争分夺秒一般,巡查员的皮鞋哒哒哒哒地踩在地上,很不耐烦的节奏,苏澈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望着一无所知的、碎碎念叨着的老爸,心里忽然就有点崩溃的感觉。
要是什么都可以不用顾忌,此时此刻,苏澈真想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来。
但是他忍住了。
对讲机里老爸的声音很近,又好像很远,苏澈落下一点目光,脸上无动于衷似的盯着案台犄角处那经年累月的灰尘和污垢,心里想:“别人幸灾乐祸,没人愿意帮忙——这没什么,老头子现在给关在这种地方——这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