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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这传闻中的大学堂,李世民一路走马观花。
因为此前乃是国子学,所以里头的建筑大多气派,远远的便可眺望到明伦堂,当然……这里读书的声音,却几乎听不到,和二皮沟大学堂完 全是两个极端。
反而是在这其中,树木葱葱,建筑隐在建筑里,若有若无,偶尔有几个读书人背着手说笑而过,他们的表情大抵平淡,带着说不清的贵气。
李世民自生下来,便是唐国公的儿子,当初的自己……大抵也是如此的,所以竟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
那明伦堂……空无一人,只有几个仆役正在清扫。
“看来这里读书人并不多,不知成了长安大学堂,是否会有所改观。”李世民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朕的钱,好像花错了地方。
当然……
他还是相信虞世南的,虞世南的学问,可谓天下第一,德行也与他的学问般配,这一点,李世民倒是很有信心。
李世民有些心不在焉,陈正泰却在一旁道:“陛下,那里的凉亭,倒是有人。”
李世民微微抬头看去,边道:“过去看看,不过我等悄然过去,不要引人注目。”
陈正泰颔首,很快便随着李世民的脚步到了凉亭处。
这凉亭是个绝好的所在,背靠着郁郁葱葱的小林,面朝着湖水,那湖水波光粼粼? 看得人心清气爽。
陈正泰不禁羡慕得口水直流,国子学果然不愧是国子学啊,不但位置绝佳? 靠着太极宫? 而且占地也极大? 想想看,这城中闹市寸土寸金之处,里头却有这么一个所在? 真的羡煞旁人了。
而在这里? 十几个读书人,此时正在煮茶,一个个兴奋的样子? 其中一个道:“那邓健? 实在是胆大包天? 这样的人? 怎么能容于朝中呢?我看陛下真的是糊涂了? 竟信了这等奸臣贼子的话。”
“陛下是贪图那些钱财而已? 天子与民争利,这与隋炀帝有什么分别呢?”另一个读书人一副神秘的样子,继续道:“我还听闻,陛下想让那邓健升为大理寺少卿呢,区区一个翰林? 只因为中了陛下的心思? 一夜之间? 七品想升为四品? 幸好诸公们阻住,如若不然,不知是什么样子。”
李世民只隐约听到这几句? 脸色便已差到了极点。
他强忍着火气,瞥了陈正泰一眼,陈正泰却好像没事人一般。
此时李世民便不得不佩服,陈正泰的心理颇为强大。
李世民随即信步上前。
这几个读书人见有陌生人来,于是便纷纷住口,继续煮茶。
李世民笑了笑道:“那邓健……不是为了清查弊案吗?怎么反而成了小人?”
他一开口,众生便朝李世民看去。
这些人都是从前国子学的监生,现在大学堂的名字改了,可依旧还是这里的生员,他们见李世民面生,不过打量李世民的装扮,倒像是一个商贾,于是心里便有数了。
其中一个道:“不知尊下高姓大名。”
李世民想也不想的就道:“我叫李健。”
陈正泰不禁眨了眨眼,心里想,陛下取名还是很令人佩服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健字啊。
一听李世民姓李,几个生员倒是显得肃然起敬,一人道:“不知是出自陇西,还是赵郡?”
李世民摇摇头道:“就是出自长安。”
原本对李世民还颇有忌惮的人,本还以为李世民或许是赵郡或者是陇西人,现在听他是长安的,不禁各自笑了起来。
最先说话的那读书人道:“你一商贾,来此做什么?我等说话,也是你能旁听的吗?”
这语气非常的不客气了!
李世民立即怒了,眉一抖。
这读书人随即又道:“你们这些寻常百姓,哪里晓得庙堂上的事。”
“噢?”李世民压着火气,道:“难道你知道?”
“自然。”这人笑吟吟的样子,傲气凛然:“朝中的孙相公,是何等的君子,他为何会获罪?还有……崔家历来良善,数百年来,都以贤德而著称,那酷吏邓健,为何要对他们苦苦相逼?听说还死了人!这是尔等小民能知道内情的吗?”
李世民就道:“还请见教。”
这人道:“不需见教,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反正朝中的事,说了你也不懂。现在宫中戕害忠良,为了敛财,已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李世民道:“可是我听说的是,邓健追回了赃款,而陛下将这些赃款,拿来办学。”
“办学?不过是名目而已,实则还是敛财罢了。”这人说笑着,接着厌恶地道:“好了,尔等不要在此,此是国子学重地,哪里容得你这般的人来此污了这清净所在。”
一次次被人出言不逊,李世民心里已是火冒三丈,只道:“敢问名讳。”
“说出来吓死你。”这生员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世民,一副愚弄的样子。
“你说出来,便知我害怕不害怕了。”李世民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此时,他直视着此人。
这生员倨傲地道:“我姓裴,郡望在河东,单名一个炎字。好啦,快走。”
李世民面上没有表情。
这裴炎见李世民无动于衷,倒是有几分恼怒,不过他随即嘴一撇,只是驱赶:“快走,快走。休要在此扰了我等的雅兴,再不走,我们便赶人了。”
李世民倒没有暴跳如雷,只噢了一声,转身便领着陈正泰数人而去。
这一路李世民默不作声,他似乎越想越气,几次想要赶回去,给这裴炎一点厉害看看。
不过又想到自己天子之尊,跟一个读书人置气,大为不妥,便又强忍着。
倒是整个过程,陈正泰脸色平静,只默默地随着他走。
他忍不住对陈正泰道:“这些人,为何如此不分好歹,不问是非?”
“陛下……”陈正泰道:“当初,裴家可是支持太上皇的啊。”
李世民眉一抬,恨恨道:“哼,当初只诛了裴寂,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陈正泰却又道:“其实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此,问题的根源在于,陛下无论是追索赃物,还是惩罚孙伏伽,伤害的本就是他们的利益,在利益面前,是非又算什么呢?他们自然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来为自己受到的伤害而辩护。而且……这天下读过书的人,大多都是世族子弟或是他们的攀附者,是以最能言善辩的也是他们。”
李世民抿了抿唇,显然心头的怒气憋的难受。
缓了缓,他不由叹息,却又愤恨道:“最可气的,莫过于是朕取出了钱财,兴办学堂,可是他们呢,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处处冷嘲热讽。”
这也是李世民最无奈的地方,想到这里,心里便觉得多了几分凉意:“难道这些人,就没有半分感激之心吗?”
陈正泰其实挺理解李世民的心情的。
这叫花了钱,也买不到好,横竖人家还是要骂你的。
“你笑什么?”李世民皱眉,看着陈正泰。
“陛下……”陈正泰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在这普天之下,受益最多的就是他们。你看,武德律里,制定律令的是他们,律法里大多偏向于保护他们的特权。朝中百官也大多都是他们的子弟,他们从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长大一些,朝廷还要拨出钱财来,送他们至国子学里读书。陛下允许他们有恩荫,所以无论他们学业好坏,他们但凡成年一些,便要授予他们官职。他们入朝之后,在无数亲族的帮助之下,便能迅速得到高位。”
“陛下看,生老病死,朝廷何止需要供养他们,而且还需给与他们特权,需给他们官位,需利用法律来保障他们的财富。当初隋朝的时候,他们享受的便是这样的待遇,可是……他们会感激隋文帝和隋炀帝吗?到了陛下这里,陛下同样给与他们数不清的好处,他们又怎么可能感激陛下呢?”
李世民听到此,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眼眸半阖着:“卿家的意思是……”
陈正泰正色道:“这是因为,其实他们的胃口早已被养刁了,他们认为陛下给与他们的特权和官位,甚至是财富,都是理所当然的。因而,他们又怎么会因为陛下办学,供他们读书,而心怀感激呢?可是……倘若陛下对他们稍有不从,他们便会心生怨愤。看,他们稍有不顺,便要痛骂了。”
李世民不由冷笑道:“这样说来,还是朕对他们太宽纵了。”
“不是宽纵的问题。”陈正泰摇摇头道:“根由在于在他们心里,他们自以为自己是人上人,认为陛下非要依赖他们治天下不可。如若不然,便是他们口中时时提到的隋炀帝的下场。因而……表面上,陛下是君,他们是臣。可实际上……咳咳……下头的话,儿臣不敢说。”
李世民却是道:“说罢,朕不会加罪。”
陈正泰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便道:“可实际上,在他们心里,陛下是臣,他们才是君,陛下治天下,都需要符合他们的规范。陛下的每一条政令,都需在不伤害他们利益的前提之下。而一旦把握不住这个方向,那么……陛下便是昏聩之主,将来……他们大可以扶持一个大周,一个大宋,来对陛下取而代之。”
这些话,堪称是大逆不道了。
可李世民深思这番话,却不禁打了个冷颤。
此时的李世民,早没了贞观初年登上宝座时的踌躇满志了。
他现在越发有陈正泰所说的这种感觉。
只是,陈正泰话音落下的时候,一旁的张千也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听着陈正泰的话,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这陈正泰到底想做什么?怎么好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哪。
李世民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深吸一口气道:“朕不能将这些弊害留给自己的子孙,若是连朕都解决不了的话,子孙们柔弱,只怕更无法解决了。”
他这一番感慨,让陈正泰打起了精神,陈正泰神色认真地道:“可是要解决,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就说开科举吧,这科举固然有用,可是见效太慢了,虽是许多人中了进士,可是这些进士,真正崭露头角的,也不过是区区一个邓健而已。就这一个邓健,拼了命为陛下做事,差一点命都没了,现在也不过是区区的大理寺寺丞,陛下想要提拔其为寺卿,还引来了这么多非议呢!现在人人都说邓健是奸臣、酷吏,陛下想想看,这才是令人可怖的事啊,邓健是异类,他不在乎财帛和名声。可天下人,谁不在乎这些呢?只要人还有欲望,就不敢效仿邓健,因为效仿邓健……等于是将自己的脑袋和名誉系在裤腰带上了。这天下只能出一个邓健,以后再不会有了。”
李世民道:“朕这辈子,斩杀了这么多敌人,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面对这些人,难道没有胜算吗?”
“有是有。”陈正泰道:“若是能彻底的铲除这世族的土壤,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只是这样做,难免会引发天下的混乱,他们毕竟扎根了数百年,树大根深,断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铲除的。”
“朕想现在就解决。”李世民斩钉截铁地道:“已经容不得拖延了!”
方才在凉亭的一幕,而后陈正泰的一番话,确实令李世民有了另一番思量。
李世民的确是个有气魄的人,此前他确实意识到了这些人的危害,所以想要徐徐图之,可现在他真正开始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陈正泰深深的看了李世民一眼,道:“陛下想做什么,儿臣甘愿奉陪到底,刀山火海,儿臣也和陛下同去。”
李世民眼睛眯着,忍不住道:“是吗?只有你一人愿意支持朕吗?”
陈正泰道:“单靠陛下,是无法铲除他们的,愿意追随陛下得,当然也不只儿臣一人。只是问题的关键在于,陛下到底是打算小铲还是大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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