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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届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待轮到我和眉庄进殿面圣时已是月上柳梢的黄昏时分。泰半秀女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焦急等候。殿内掌上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
我与眉庄和另四名秀女整衣肃容走了进去,听一旁引导内监的口令下跪行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内监唱名然后一一出列参见。只听一年老的内监哑着尖细的嗓音一个一个喊到:
“江苏盐道邺简之女邺芳春,年十八。”
“苏州织造孙长合之妹孙妙清,年十七。”
“宣城知府傅书平之女傅小棠,年十三。”
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秀女跪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唏娑碰撞的的声音。我好奇瞥一眼旁边,有几名秀女已紧张得双手微微发抖,不由心内暗笑。
我忍不住偷眼看宝座上的帝后。云意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我大周朝第四代君主玄凌。那人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无法看清他神情样貌。只是体态微斜,微微露疲惫之色,想是已经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听她们请安也只点头示意,没问什么话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可怜这些秀女紧张了一天,为了顾惜花容月貌连午饭也不敢吃,战战兢兢来参选,就这样被轻易“撂”了牌子。皇后坐在皇帝宝座右侧,珠冠凤裳,甚是宝相庄严。长得也是端庄秀丽,眉目和善,虽劳碌了一日已显疲态,犹自强坐着,气势丝毫不减。
“济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六。”眉庄脱列而出,身姿轻盈,低头福了一福,声如莺啭:“臣女沈眉庄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坐直身子,语气颇有兴趣:“可曾念过什么书?”殿堂空阔,皇帝的声音夹着缥缈而空旷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嗡嗡地如在幻境。
眉庄依言温文有礼地答道:“臣女愚钝,甚少读书,只看过《女则》与《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皇帝“唔”一声道:“这两本书讲究女子的贤德,不错。”
皇后和颜悦色地附和:“女儿家多以针线女红为要,你能识几个字已是很好。”
眉庄闻言并不敢过于露出喜色,微微一笑答:“多谢皇上皇后赞赏。”
皇后语带笑音,吩咐司礼内监:“还不快把名字记下留用。”
眉庄退下,转身站到我身旁,舒出一口气与我相视一笑。眉庄大方得体,容貌出众,她入选是意料中事,我从不担心。
正想着,司礼内监已经唱到我的名字,“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五。”我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首说:“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轻轻“哦”一声,问道:“甄嬛?是哪个‘嬛’?”
我低着头脱口而出:“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正是臣女闺名。”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实在糟糕,一时口快太露锋芒,把书上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已经引起皇帝注意,实在是有违初衷。悔之悔之!
果然,皇帝抚掌笑道:“诗书倒是很通,甄远道很会教女。只是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我情知避不过,后悔刚才锋芒太露,现在也只能抬头,希望皇帝看过这么多南北佳丽,见我这么规规矩矩地打扮会不感兴趣。
皇后道:“走上前来。”说着微微侧目,旁边的内监立即会意,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面前。我不解其意,只得装作视若无睹,稳稳当当地踏着茶水走上前两步。
皇后含笑说:“很是端庄。”
只见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赞道:“柔桡嬛嬛,妩媚姌嫋。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皇后随声说:“打扮得也很是清丽,与刚才的沈氏正像是桃红柳绿,很是得衬。”
我低低垂首,面上滚烫,想来已是红若流霞,只好默不作声。只觉得眼前尽是流金般的烛光隐隐摇曳,香气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
皇帝含笑点点头,吩咐命司礼内监:“记下她名字留用。”
皇后转过头对皇帝笑道:“今日选的几位宫嫔都是绝色,既有精通诗书的,又有贤德温顺的,真是增添宫中祥和之气。”皇帝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我心中一沉,上面高高端坐的那个男子就是我日后所倚仗终身的夫君了?!我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归列。见眉庄朝我灿然一笑,只好也报以一笑。我心中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中选,无心再去理会别的。等这班秀女见驾完毕,按照预先引导内监教的,无论是否中选,都叩头谢了恩然后随班鱼贯而出。
才出云意殿,听得身后“砰”地一声,转身去看,是刚才同列的秀女江苏盐道之女邺芳春,只见她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已然晕厥过去。想必是没能“留用”以致伤心过度痰气上涌。
我叹了一口气说:“想留的没能留,不想留的却偏偏留下了。”说话间邺芳春已被殿门前服侍的内监宫女扶了开去。
眉庄扶一扶我发髻上将要滑落的芙蓉,轻声说:“妹妹何必叹息,能进宫是福气,多少人巴不得的事。况且你我二人一同进宫,彼此也能多加照应。宣旨的内监已经去了,甄伯父必定欢喜。”
我手指绞着裙上坠着的攒心梅花络子,只默默不语。半晌才低低的说:“眉姐姐,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她扯住我衣袖,柔缓地说:“我明白。我早说过,以你的才貌凭一己之力是避不过的。”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何况以你我的资质,难道真要委身于那些碌碌之徒?”
眉庄正劝慰我,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我们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们福了一福说:“恭喜两位小主得选宫嫔之喜。”我和眉庄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搀着手慢慢往毓祥门外走。
毓祥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我的近身侍婢流朱和浣碧,远远见我们来了,赶紧携了披风跳下马车过来迎接。浣碧扶住我手臂,柔声说:“小姐劳累了。”流朱把锦缎披风搭在我身上系好。
眉庄被自家的婢女采月扶上车,驶到我的车旁,掀起帘子关切说:“教引姑姑不几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导宫中礼仪。等圣旨下来正式进宫以前你我姐妹暂时不能见面了,妹妹好好保重。”
我点了点头,流朱与浣碧一同扶我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两位小主。”
我掀开帘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在这样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广金碧辉煌的紫奥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