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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李清川心事重重。在岆水岸重镇益嘉的行辕中,他下令为夏元熙设宴接风,菜肴皆是珍馐美味,李清川整个人却仄仄地躺在狐皮垫子里,进食也是美貌侍女送到嘴边,完全没有一点身为主人的热情。
“瞧我发现了什么?一碗野生的甜豆脑?!做这个的厨子掐头去尾,沾上酱油估计比碗里这坨东西好吃一万倍。”夏元熙端起碗,面无表情。
“客随主便,招待不周之处,夏道友还请多包涵。”李清川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算知道你为什么没朋友了,苏玉朗能忍你十年看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顺带一提,根据赌约的结果,我才是主人。”虽然对成为土皇帝没兴趣,但是毫不妨碍百无聊赖的夏元熙用赌约当嘴炮用,效果真是刀刀入要害。
“你……”李清川血气上涌,跌跌撞撞拂袖而去。
“那腻歪的病鬼走了,我觉得我胃口大开,还可以再战三碗。那边的少女~麻烦添饭~”
以上便是夏元熙的日常,吃饭睡觉挤兑李清川,当然偶尔她也会干干正事。比如现在,她郑重摊开一张来自东越之地,以空桑树和云母制成,价值百金的桑皮纸;运起号称“千万毛中择一毫”的玉管紫霜毫;饱蘸流金沙与水银制成的墨汁,气贯丹田,提笔凝思。
良久,正要下笔,只见“啪叽”,一颗硕大的淡金色墨汁直直落在纸上,沿着精致的纹理晕染开来,墨色层次分明,浓淡相宜,空桑纸果然不愧出身名门。
“这次不算。”夏元熙呆立一秒,迅速把写废的纸揉成一团,此时地上已经有好几团这样的废纸。
“你……住手!”李清川听闻夏元熙叫人取了水银和流金沙,闭门不出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想想自己败的不明不白,心中芥蒂一直如鲠在喉,再三思索决定来打探一二,刚推开门就看见这样的景象。
“啥?”夏元熙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李清川放下拐杖,颤巍巍弯腰捡起纸团,小心展开,皱眉对自己说教:“这其他的地方明明是可以写的,你师长难道没教过你敬惜字纸吗?”
配上他五绺长髯一本正经的模样,夏元熙顿觉一股酸腐之气迎面而来,她来自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打印文档最后一页哪怕只有一句话,也懒得为了节约廉价的纸张而改变排版的世界,只觉得李清川有点小题大做,于是还击道:“你用百尾鲤鱼须做醒酒汤,其余部分弃之不用的时候也不见这么斤斤计较啊,你父母难道没教过你不要浪费食物?”
“纸墨不一样!”李清川斩钉截铁。
对这种类似“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的逻辑夏元熙也懒得纠结,于是敷衍道:“好好好,我一定写满一张才扔。”
“这狗屁倒灶的是什么玩意?”李清川开始详细审阅夏元熙的字。
“伟大的我在练习符道,凡人,你应该保持敬畏。”
“呵呵。”
“作为手下败将的你很嚣张嘛?”
“哦?那我把这几个字调换一下顺序,你自己认不认得?”李清川夺过笔,刷刷刷按夏元熙的笔迹写下几个字,分毫不差。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大概意思到了就行了。”
“书之妙道讲究神形兼备,形为骨,神为血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徒具其形都达不到的狗爬字也配谈神采气韵?!”
“说得好像你是书法家一样……”
“呵呵。”李清川一脸自矜的微笑:“不才归隐访道之前,曾任弘文馆学士。”
好吧,原来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兼社科院院士。
“虽然我并未修习符道,也不认得你所书的字体,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见夏元熙不答,李清川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接着忽悠。”
“你写的符纸可有一张堪用?”
“虽然我找到了无数个不能成功制符的方法,但是它们和字的好坏毫无关系,一定是时辰不对的缘故。”《北斗渡死经》中的“北冥制魔黑律玄符”篇中写道:“以道之精气布之简墨,会物之精气以却邪伪。”夏元熙在书写过程中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认为是自己冥想得还不够,李清川的理论完全是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臆想。
“你都没用心去写怎么可能成功?”见夏元熙对书法如此不屑一顾,李清川的执拗性子也发作了。
“连我用没用心写都能一口咬定,李道友不去菜市口从事‘铁口直断’这样大有前途的职业真是屈才了。”谁说我不用心?云篆这种歪歪扭扭的字超难写,一笔一划我绝对是认真描的!
“字如其人,书者如果用了心思,必然直发胸臆。你性子刚直,用心写的字哪怕不能见人,也绝不会是如蚯蚓这般软弱无力的模样!”
“偏见,什么字的好坏完全是一小撮人自己订的标准而已,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真正的好字达于妙境,可通天地神灵,即使不懂字的人也与生俱来拥有欣赏它的能力。”
“哦,我拭目以待。”夏元熙满不在乎地负手而去。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李清川就跟人间蒸发似的闭关,原本应该他处理的事件就被送到了夏元熙手上。
松林六子虽然接管了居延,管理体系却也是沿用之前的制度,各个矿山多为本土乡绅把持,统治者购买矿石,收缴税金,分派徭役多半仰仗这些地头蛇。当然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像被压迫过甚的矿工罢工逃亡,豪强氏族偷税漏税,或擅自把矿石私自出售的情况,这时一般杀掉一批震慑下便有好转,但是依旧治标不治本。这次卷宗上写的信息表示,似乎是因为最近天降大雨,各地多发洪灾,但是地方豪强的搜刮并未减少,以致民不聊生。
“果然书生误国,这酸儒是不能指望了,小的们~随大王我出发吧!”夏元熙放下卷宗,眼睛里闪烁着“终于有乐子来了”的光芒。
居延国·枫林镇
“仙师请看,此次洪灾来势汹汹,草民听闻后夜不能寐,恨不能为家乡父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披星戴月四处奔波,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所幸托仙师洪福,我枫林镇并无大碍。”顺着张中德肥胖的手指看去,集市上确实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
“哦?听说这次张员外劳苦功高啊。”夏元熙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过足了天子出巡的瘾。
“岂敢岂敢,草民资质驽钝,蒙李仙师青眼,提拔于草莽之中,感激涕零,唯有这一腔热血可报诸位仙师大恩……呜呜……”张中德两粒绿豆眼瞬间眼泪滂沱,泣不成声。
“行了行了,等会不要用你擦过鼻涕的手碰我,听到没?”夏元熙严肃警告,发现对方哭声为之一噎,才满意地负手而去。
夏元熙走过一间早点食肆,里面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用粗糙的大手揉搓着面团,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蒸笼的方向。或许是被馒头的香味所吸引,夏元熙又倒着走了回来。
“老板,我要两个馒头,你找后面的死胖子结账。”
“哦、哦……”中年汉子许是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声音有些慌乱。
“老板这家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不知道开了几年了呀?”夏元熙笑眯眯地和老板拉起了家常。
“十、十二年……”回忆一下,中年汉子低声答道。
“那生意怎么样?”
“尚且可以糊口……”低头迅速递过馒头,中年汉子连忙拿起扫帚打扫起店铺来。
夏元熙于是把目光转向小女孩,拿着馒头的手举高,小女孩视线便跟着飘到上方,收手蹲下,小女孩眼珠子也跟着转到平视的角度。
“小盆友,想不想吃呀?”
“不想……咕……”狠狠吞了一口口水。
“哦,知道了,那我们做个游戏,我出个问题,你要是答对了我就把馒头送给你。”
小女孩点点头。
“馒头是什么味道呀?”
“不知道……”咬了半天手指,声若蚊蚋。
“那就没办法了,这个不能给你。”无视小女孩失望的眼神,夏元熙站起来:“张中德?”
“草民在……”
“在”字还在口腔里打转,张中德脸上就被按上了一个馒头。
“馒头是死面啊~你逗我?这种手艺竟然开店十几年还没倒闭,难道镇上住的全是腐国国民?还是你们这的风俗是把这玩意当凶器使用?嗯?”夏元熙力道之大,按得他肥胖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边,馒头却硬度惊人,勉强保持了原来的形状。
“那孩子长这么大没吃过馒头!捏面的师傅的手根本是做粗活的!你在找托的时候能不能好好看看《演员的自我修养》?”夏元熙前世曾看过一个日本的美食节目,一位制作拉面的老婆婆一贯用脚踩面团,年近七十双脚依旧光洁嫩白如玉莲,方才见捏面师傅满是伤疤和老茧的双手便觉得十分稀奇,一询问之下果然发现端倪。
一脚踹开张中德,夏元熙向着街上的行人走去:“你,一刻钟换了几套衣服在我面前晃悠了吧?还有你,逛了八趟怎么什么东西都没买?那边那个卖糖葫芦的小哥,街口的馄饨店也是你开的吧?业务繁忙啊……”这下如同虎入羊群,演员们纷纷四散奔逃。
这时回过神的张中德立刻“扑通”一声跪下,一路膝行道:“草民鬼迷心窍,一时猪油蒙了心了,愧对仙师厚望啊!草民原也是一片忠心!我等凡人福祸安危无关紧要,万一仙师为灾情减膳,时局为之不宁啊!仙师……呜呜……”哭喊着要抱住夏元熙小腿,被她再次踹开:“说了不要用你擦过鼻涕的手碰我!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白闻,拿上来!”
当名叫白闻的管事手捧一堆信件和账册时,张中德心顿时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