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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竹一行人取道嘉陵江,走水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广元。快马奔驰了四五天,到达渡口,上了船,史仲竹一路上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史仲竹病了。也不是很严重的病症,大夫也只说有些晕船、累狠了、多休息之类的,史仲竹知道自己身体没有病,只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
南山以为自家主子在广元处理疫病,惹上了什么后遗症,紧张得忙前忙后,围着史仲竹转了两天,见史仲竹的病症还是没有起色,急得嘴角生疮。史仲竹也不忍看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着急,好说歹说,终于把南山劝去休息一晚上,南山这两天,都守在史仲竹舱房里,累坏了。
夜晚,夏日的江风带着凉意,拂在脸上,心中的躁动都被这样清爽的凉风抚平了。史仲竹趁大家都睡了,走到甲板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仰得脖子都酸了,没看够,索性躺了下来,盯着天幕发呆。
康德说过,人最值得敬畏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我们头顶的星空,一是人内心的道德。史仲竹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是个道德贩子,有所谓的“精神追求”,他在这个世界,最初的想法不过是不要被抄家灭族。
史仲竹现在陷入了哲学的终极思考,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认真思考起来,一辈子都没有答案。
在史仲竹仰望星空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笼了上来,那个黑影走到史仲竹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了下来。
“二少爷,想什么呢?”是董师傅。董师傅虽然教了史仲竹快十年,但还是称呼他做“二少爷”。
“没什么,就是有很多问题想不通,嗯,很多问题,多得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
“二少爷,想说说吗?”
也许是江风太温柔,也许是黑暗的环境给了他安全感,也许是董师傅的话刚好触动了他的心弦,史仲竹把自己心中的疑惑缓缓道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要走的路很确定,自己的心也很坚定。明年考了进士,按部就班的做官,凭着家里的关系和我的能为二品大员应该没问题,更上一层楼就看运气了。我应该娶个知书达理、知我懂我的妻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然后看着儿子成才,看着女儿出嫁,最后,和我的妻子一起老死在竹林下的摇椅上。”
“高官厚禄,妻贤子孝,很好啊。”董师傅应和道。
“可我突然之间不确定了,董师傅,你知道吗?自游学以来,我看到的九州大地,有许许多多的人,穷人,吃不饱穿不暖,一场大病、一次天灾,就能让他们再也活不下去。可这是他们的错吗?他们也老实肯干,他们不曾游手好闲,可他们的日子依然过不好。如果不是他们的错,那是谁的错?是朝廷吗?可朝廷有长平仓,有九惠之政,遇到天灾,朝廷也会救济。在圣人身边,总听见圣人感慨,天下大了,不知东边水涝,就是西边蝗灾,朝廷也是疲于奔命。那如果不是百姓的错,不是朝廷的错,那是谁的错?”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朝廷大事天下苍生我可以放一放,眼不见为净嘛,可我自己的日子总要过起走的。娶个心意想通的妻子怎么就这么难,我有时候真不明白女人是怎么想的。”
董师傅猜测史仲竹之所以有这场病,还是因为吉家姑娘,看他愿意主动提及,也想帮他把腐肉挖了,好愈合伤口。“你在说吉家姑娘。”
“是啊。我一直以为吉牡丹是个好姑娘,当然,现在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可她为什么会不选我呢?是我不够好吗?我承诺她一生只她一人,我愿意为她担一切风雨,她为什么会不选我呢?”史仲竹受失恋的打击,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循环里。
“二少爷,你怎么知道吉家姑娘是个好姑娘。”
“这还用问吗?她孝顺,知道吉净要进城治病,就不顾感染的风险,跟着进城照顾;她善良,那么多病人,她细致耐心的诊治;她还有本事,一个女子,习得一手好医术,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好。”
“吉家姑娘知道吉净手里有药,谈何不顾生死,追随以尽孝道?”
“吉净的药当时还不知道效果呢!”
“怎会不知,吉净早就做过试验,二少爷难道不是查到了他做过的试验、治好的先例,才决定帮他的吗?”
“我是……我是……,就算她知道的,可她还给病人看病了,有很多人也知道,可他们不信,他们还是怕死。”
“二少爷,吉家姑娘诊病也是收诊金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吗?”
“嗯……”史仲竹也不敢答一句“不是”,大夫的确是收钱的。
“再说一个女子,本就不应该抛投露面,如此不安分,哪里算是个好姑娘!”
谁说女子就应该待在家里了,自己就喜欢有本事的女孩子,女人有本事也不是错。史仲竹找到了驳斥董师傅的话,马上就要开口,突然意识到,主流意识里,吉牡丹的行为算是离经叛道的,只是吉净作为他的爷爷没有说什么,吉华士作为父亲没有大惊小怪,史仲竹就自然而然的以为,别人也认可吉牡丹这样做。事实上,董师傅的看法,才是大多数人的看法,若真的那样正大光明,吉牡丹又何必化名吉牧。
“呃……”史仲竹一下子卡壳了,难道吉牡丹真的没有那样好?
“我知道二少爷是想说,她一个女子心怀百信,胸襟宽广,可我和你打个赌,等她成亲了,她便不会再行医。”董师傅笃定的说到。
“是因为她夫君不让她行医了?”
“不,很多女子习医,都是为了在后宅不被暗算。”
“啊?”史仲竹不敢想象世上怎么会有人学医是专门为了这个的。
“天下男人的后宅,不都像侯爷一家一样风平浪静的。你不信,宫里不久要这样的宫女、女官吗?”
“那是宫里啊!”皇宫的宫女、医女、女官,那是职业化的大夫。
董师傅撇了眼少见多怪的史仲竹,“皇宫是天下最大的后宅。”
你说你一个武师傅,比有前世经验的人都清楚后宅事宜,不觉得奇怪吗?史仲竹决定不纠缠这个问题,换个话题到,“董师傅,你说女人不是都喜欢痴情人吗?卓文君写的《白头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不该是人人向往的吗?”
“人人?女人家大约信这个的,但二少爷你一个大男人,想得不该是齐人之福吗?”
史仲竹侧过头去,认真的看着董师傅说,“我就信这个的。”
董师傅笑了,说到,“侯爷的后院只有夫人一个人,二少爷就以为天下男人都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吗?远的不说,你的三叔,忠靖候爷不就有姨娘,我看您对姨娘所出的庶女史湘霞小姐不是挺好的吗?”
“这不一样,湘霞妹妹也是三叔的孩子,我对她好是应该的,我对婶婶亲生的湘雪更好啊。”
“二少爷,照你先前说的,你就该只喜欢史湘雪小姐,庶女是姨娘生的,你不就看不惯姨娘吗?”
“可孩子是无辜的!”史仲竹强调,一个人又怎么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呢?更何况,谁又能忍心对一个孩子施加冷暴力。
“无辜?她出身就带着原罪!”董师傅冷酷说到。
原罪?史仲竹没想到董师傅说出了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名词,原罪不是基督教才有的说法吗?怎么董师傅也用这个词。
“原罪?”史仲竹忍不住问出了声。
“血脉早就注定,与嫡出相比,庶出本就低贱!”原来董师傅说的是血统。
史仲竹不知道该说什么,驳斥血统论,还是普及人人平等?都不合适。他们之间倒一时沉默了。
“二少爷,我教了你十年的武艺,不得不说,你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董师傅感慨到。
“怎么说?”史仲竹一直以为自己做事很有章法,少年成名、前程远大都是他按照计划,脚踏实地得来的。
“当时你才六岁,对自己就下得了狠手,拼了命的学文习武,若你本就是严肃端方的性子那倒罢了,可你明明就性情温和,一心平淡度日,为此还信了道家。学这学那,像是身后有什么追着、催着一样,如何不奇怪?”董师傅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史仲竹苦笑,怕被抄家、怕夭折在这个时代,总想着多努力,以后有个万一,也多门手艺吃饭。
见史仲竹不答话,董师傅接着说,“就像这次给薛家集的孩子集资进学一样,你说什么‘弱势优先’一定要把机会给哥哥,你可是说过‘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话的,当初侯爷听到这话,直呼史家后继有人,你说自己矛盾不矛盾?”
矛盾!史仲竹在心里回答自己,他前世的生长环境,社会二十年一次变迁,最具稳定性的儒家传统文化支离破碎,市场经济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把他洗脑成了一个“利益至上”的人,等到他再长大的时候,国家已经在引导“钱不是万能的”,别以为学理学农的人就是单纯的技术人员了,再单纯的人活在世上,也要受别人的影响,他自己的观点都乱七八糟,自己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感受。
自己都闹不懂,又如何把自己的观点表述给别人?史仲竹没有说话。
董师傅也不是来听史仲竹答案的,他不想看见自己教了十年的弟子,为了个女人一蹶不振,从来温柔乡英雄塚,儿女私情,最能消磨斗志,顺便说到这些,只希望史仲竹能想清楚。
“二少爷,你还是想自己想明白吧。”
董师傅说完,一个鲤鱼打挺,施施然回了自己的房间,不在理会史仲竹。
史仲竹躺在甲板上,看着满天繁星思考。